夜深了,竹偉睡了。芷筠仍然坐在燈下,手裡緊握著那兩根緞帶,她不停的把緞帶打成各種結,打了又拆開,拆了又打,不知道打了多少個結。心裡隱約浮起一句前人的詞「羅帶同心結未成」,一時柔腸百轉,竟不知情何以堪!由這一句話,她又聯想起另一句:「閒將柳帶,試結同心!」試結,試結,試結,好一個「試」字!只不知試得成,還是試不成?
是風嗎?是的,今晚有風,風正叩著窗子,秋天來了,風也來了!她出神的抬起頭來,望著玻璃窗,忽然整個人一跳,窗外有個人影!不是風,是人!有人在敲著窗子!
她拉開窗簾,打開玻璃窗,紗窗外,那人影朦朦朧朧的挺立著。「我在想,」那人開了口,隔著紗窗,聲音低而清晰。「與其我一個人在街上沒目的的亂走,還不如再來碰碰運氣好!」
她的心「砰」然一跳,迅速的,有兩股熱浪就往眼眶裡衝去。她呆著,頭發昏,眼眶發熱,身子發軟,喉頭發哽,竟無法說話。「是你出來?還是讓我進去?」那人問,聲音軟軟的、低低的、沉沉的。聽不到回音,他發出一聲綿邈的歎息。「唉!我是在——自尋煩惱!」他的影子從窗前消夫。
她閃電般衝到了門口,一下子打開了房門,熱烈的、痛楚的、哀懇的喊出了一聲:
「殷超凡!」殷超凡停在房門口,街燈的光點灑在他的髮際,他的眼睛黑黝黝的發著光。他的面容有些蒼白,神情有些陰鬱,而那洩漏所有秘密的眼睛,卻帶著抹狼狽的熱情,焦渴的盯著她。她身不由己的往後退了兩步,於是,他走了進來,把房門在身後闔攏,他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龐。
「如果我向你招認一件事,你會輕視我嗎?」他問。
「什麼?」她啞聲的。「我在街上走了五個小時,向自己下了幾百個命令,我應該回家,可是,我仍然來了!」他深黝的眼睛裡充滿了無助的狼狽。「多久了?一個月?我居然沒有辦法忘掉你!我怎會沉迷得如此之深?我怎會?你身上到底有什麼魔力,會像一塊大磁場般緊緊的拉住我?」他伸出手來,托起了她的下巴,緊蹙著眉,他狂熱的,深切的看著她。「你遇到過會發瘋的男人嗎?現在你眼前就有一個!假如……那個『而已』對你很重要,你最好命令我馬上離開!但是,我警告你——」他的眸子像燃燒著火焰,帶著燒灼般的熱力逼視著她。「假如你真下了命令,我也不會離開,因為,我想通了,只有弱者才會不戰而退!」她仰視著他,在他那強烈的表白下,她覺得自己像一團火,正熊熊然的燃燒起來。她呼吸急促,她渾身緊張,她神志昏沉。而那不受控制的淚水,正洶湧的衝入眼眶,模糊了她的視線。張開嘴,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,卻依稀聽到自己的聲音,在那兒震顫的、掙扎的、可憐兮兮的說著:
「我為什麼要命令你離開?在我好不容易把你等來了之後?」於是,她覺得自己忽然被擁進了一個寬闊的胸懷裡,她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前,聽得到他心臟劇烈的跳動。然後,他的頭低俯下來,他那深黑的瞳孔在她面前放大,而他那灼熱的唇,一下子就緊緊的、緊緊的、緊緊的壓住了她的。她歎息;唉!這樣的男孩子,是你該逃避的呵!但,在認識他之前,世界原是一個荒原,當世界剛變成一個樂園的時候,你又為什麼要逃避呢?
第六章
對殷超凡來說,這一切像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。以前的二十四年,彷彿都白過了。生命忽然充實了,世界忽然展開了,天地萬物,都像是從沉睡中復甦過來,忽然充滿了五彩繽紛的、絢麗的色彩,閃得他睜不開眼睛,美麗得使他屏息。這種感覺,是難以敘述的,每天,每時,每分,每秒,都變得有所期待,有所渴望,見到她的那一剎那,是所有喜悅的綜合。離開她的那一瞬間,「回憶」與「期待」就又立即填補到心靈的隙縫裡,使他整個思想,整個心靈,都漲得滿滿的,滿得要溢出來。那段日子,他是相當忙碌的。每天早上,他仍然準時去上班,水泥公司的業務原來就有很好的經理與員工在管理,他掛著「副理」的名義,本是奉父命來學習,以便繼承家業的。以往,他對業務盡量去關心,現在,他卻不能「關心」了。坐在那豪華的辦公室裡,望著滿桌子堆積的卷宗,他會經常陷進沉思裡,朦朦朧朧的想起一些以前不太深思的問題,有關前途、事業、未來,與「責任」的。殷文淵是商業界的鉅子,除了這家水泥廠,他還有許多其他的外圍公司,包括建築事業在內。殷超凡似乎從生下來那一剎那,就注定要秉承父業,走上殷文淵的老路。以前,殷超凡在內心也曾抗拒過這件事,他覺得「創業」是一種「挑戰」,「守成」卻是一種「姑息」。可是,在父親那深沉的、濃摯的期盼下,他卻說不出:「我不想繼承你的事業!」這句話。經過一段短時期的猶豫,他畢竟屈服在父母那善意的安排下。而且,也相當認真的去「學習」與「工作」。剛接手,他就曾大刀闊斧的整理過公司裡的會計與行政,一下子調換了好幾個職員,使殷文淵那樣能幹的商業奇才,都驚愕於兒子的「魄力」。私下裡,他對太太說過:「瞧吧,超凡這孩子,必定是『青出於藍,而勝於藍』!殷家的事業,繼承有人了!」
不用講,也知道這種讚美,對殷太太是多大的安慰與喜悅!反正她看兒子,是橫看也好,豎看也好。可是,在超凡小的時候,三個女兒常常絮叨著:
「媽,你們寵弟弟吧,總有一天把他寵成個小太保,有錢人家的獨生子,十個有九個是敗家精!」
這話倒也是實話,殷太太深知殷文淵那些朋友們的子女,為非作歹,仗勢欺人的大有人在。前不久,一位建築界鉅子的兒子,就因爭奪酒家女,而在酒家揮刀出手,削掉了另一位巨商之子的耳朵。這事是商業界都盛傳的,而兩家都只能息事寧人,以免傳出去不好聽。如果超凡也不學好,也沉溺於酗酒、賭博,和女人,那將怎麼辦?但,現在這一切顧慮都消除了,兒子!兒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兒子!他必能秉承家業,而更加光大門楣!可是,這段時間的殷超凡,卻每日坐在辦公廳裡發楞。面對著那些卷宗,他只是深思著,是不是「秉承家業」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條路?而「走」這條路,會不會影響到他和芷筠的交往?因為,芷筠總是用探索的眸子,研究的望著他,歎息著說:「第一次見你,就覺得你屬於另一個星球,不知怎的,兩個星球居然會撞到一起了。」
很微妙的一種心理,使殷超凡不願告訴芷筠太多有關他的背景與家庭,他常避重就輕,只說自己「必須」工作,幫助父親經商。他明白,他多少在混亂芷筠的想法,把她引入一條歧途裡去。他真怕芷筠一旦明白他的身世,而來一句:「你有你的,我有我的方向!」他知道芷筠做得出來,因為她是生活在自卑與自尊的夾縫裡,而又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與倔強!他不敢告訴她,他很多事都不敢告訴她。可是,他幾乎天天和她見面,每到下班的時間,他就會在嘉新大樓門口等著她,騎著摩托車,帶她回家。擠在她那狹小而簡陋的廚房裡,看她做飯做菜。吃她所做的菜,雖然是青菜豆腐,他也覺得其味無窮。很多時候,他也帶她和竹偉出去吃飯,芷筠總是笑他「太浪費」了!他不去解釋,金錢對他從來構不成問題,卻欣賞著她的半喜半嗔。他體會到,一天又一天在逐漸加深的體會到,她的一顰一笑,已成為他生命的主宰。
當然,在這樣密切的接觸裡,他不可避免的碰到好幾次霍立峰,後者總是用那種頗不友善的眼光,肆無忌憚的打量他!這人渾身帶著危險的信號,也成為他這段愛情生活裡最大的陰影。可是,芷筠總是微笑的,若無其事的說:「霍立峰嗎?我們是從小的街坊,一塊兒長大的,他武俠小說看多了,有點兒走火入魔。可是,他熱情俠義,而且心地善良,我正在對他慢慢用功夫,要他改邪歸正,走入正途去!」他握住她的手,凝視著她的眼睛,慢吞吞的說:
「幫個忙好嗎?不要對他太用『功夫』好嗎?他是正是邪,與你並沒有太大的關係,是不是?」
她望著他,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睜著。然後,她嫣然的笑了起來,用手勾住他的脖子,把頭埋在他的胸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