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不相信!你不相信!你這個笨蛋,傻瓜蛋,驢蛋!如果你祈禱過,你不會寫信給我?你不會找我?你一定要把我弄得這麼淒慘,一個人跑到羅馬來!你壞!你可惡!你笨!你傻!你糊塗!我恨你!恨死你……」
「慢點,小荔子,公平一點!」志翔也嚷了起來:「你走得乾乾淨淨,連地址都沒有留!我怎麼寫信?瑞士有那麼多城,那麼多街,那麼多門牌號碼!可是,我還是寄了信的,寄了好多好多封……」「你寄到什麼地方去的?」她大叫。
「寄到你那兒去的!」「我沒收到!」「你收到了的,要不然你不會來!」他毫不思索的叫:「我每天寄一封信給你!到現在,已經寄了三十三封,因為,我們分開了整整三十三天!」
她咬住嘴唇,緊緊的凝視他,眼淚迅速的湧進她的眼眶,她的嘴唇發顫,呼吸沉重,終於,她迸裂般的大叫了一聲:
「小翔子!」她投進了他的懷裡,他一把抱住了她,立即,他就本能的箍緊了她。她那柔軟的、小巧的身子緊貼在他的懷裡,她的眼睛祈求的、熱烈的、含淚的瞪著他。他俯下頭,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唇。她閉上眼睛,淚珠從睫毛縫裡滾落下來,沿著頰,一直流進兩人的嘴裡。
他的心猛烈的跳著,猛烈的敲擊著他的胸腔,猛烈得幾乎躍出他的身體,他的唇壓著那柔軟的唇,嘗著那淚水淡淡的鹹味。終於,他抬起頭來,把她那亂髮蓬鬆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前,他用下巴愛憐的,保護的,寵愛的貼著她的頭,輕聲低語。「小荔子,你不知道這些日子來,我過得有多苦!你夢想不到,你給了我多少折磨!」
「我現在知道了。」她在他懷中顫抖著。「你的心在對我說話,它跳躍得好厲害!」她用耳朵更緊的貼著他的胸膛。「我喜歡聽你的心跳,我喜歡得發瘋!哦,小翔子,你不要嘲笑我,有這一剎那,我三十三天的痛苦都已經值得了!小翔子,別笑我不害羞,我願意就這樣待在你懷裡,待一輩子!」
「噢!」她像一股強而有力的火焰,在熊熊的燃燒。他自己也是一股強而有力的火焰,迅速的,這兩股火焰就匯合在一起,燃燒得天都變紅了。「小荔子,我這一輩子也不放你走了,再也不放你走了!」她抬起頭來,仰視著他,彩霞染紅了她的面頰,落日的餘暉在她的瞳孔中閃耀。「你說的是真話嗎?」她認真的問。「你真的不再放我走了嗎?」他心中「咚」的一跳,理智有一剎那間在他腦中閃過,依稀彷彿,覺得有那麼點不對勁的地方,依稀彷彿,志遠的面龐在遙遠的望著他……可是,丹荔的眼光澄澈如水,丹荔的身子輕軟溫馨,丹荔的呼吸熱熱的吹在他的臉上,丹荔那企盼的聲音和熱烈的告白具有著驚天動地的力量……這力量把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淹沒了。他凝視她,那光潔的面龐上還有淚珠在閃爍,他吻去那淚珠,再度顫慄的擁住了她。
「是的,是真話!」他由衷的叫著:「小荔子!是真話!我怎能放走你?你就是我的藝術!我的快樂和幸福!放走你,等於放走一切!」「那麼,」她輕聲說:「我是悄悄離家出走的,你預備怎麼安排我呢?」「什麼?」他嚇了一跳,推開了她,仔細注視她。「離家出走?你父母不知道你來羅馬嗎?」
「他們知道。我在桌上留了張條子,上面寫著:我到羅馬去學音樂。就這樣來了!」
他沉思了。初見面的那股巨大的狂熱和驚喜被現實所帶來的問題給壓抑了,一切不願考慮的、不想考慮的問題都在他腦中湧現。自己的生活還在倚賴哥哥的勞力,如何去安排丹荔?那出身豪富,從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!喜悅從他的眼睛裡悄悄消失,他不由自主的在台階上坐了下來,用手無意識的扯著自己的頭髮。心裡像有一堆纏絞不清的亂麻,怎麼也整理不出頭緒來。「嗨!」丹荔細聲細氣的說:「你害怕了!是不是?你根本無法安排我,是不是?」他坦白的抬起頭來,下決心的說:
「是的,小荔子!讓我對你說一些真實的事情,你輕視我也可以,鄙棄我也可以。我無法安排你!我雖然在羅馬唸書,但是,並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,是個貴族子弟。我的家庭很清苦,我和哥哥的出國,都使父母背下了債務,如今,我所有的生活費和學費,都倚賴哥哥做工在支持!你可以為了一時高興,把一疊鈔票塞給馬車伕,換片刻的欣樂,我呢?可以為了省下幾百里拉,少吃一頓中飯!小荔子,我並不是要向你哭窮,更不是要向你訴苦,因為你來了,你衝著我而來了,我不能不告訴你實情!你問我如何安排你,我但願我可以對你悅:嫁給我,我為你造一個皇宮,造一輛金馬車,買一百匹白馬給你去馳騁!但是,我做不到,我什麼都做不到,即使連婚姻,目前都談不到!在我學業未完成以前,我什麼允諾都沒辦法給你。小荔子,」憂鬱、沉重,與悲哀壓上了他的眉梢。「現在,你該睜大眼睛,看清楚我,是不是值得你背井離家,來投奔我?假如我使你失望……」
她在他身邊坐了下來,眼睜睜的聽著他的傾訴,聽到這兒,她忽然伸出手來,一把蒙住了他的嘴,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,輕聲的、肯定的、熱烈的說:「別說了,小翔子,我已經來了。我不要增加你的負擔,我自己會安排我自己!我只要聽你一句話!」
「什麼話?」「你想過我嗎?要我嗎?希望我留下來嗎?」
他死命盯著她。「你不需要問這問題的,是不是?」他的眼眶潮濕。「知道嗎?我這一生最大的狂歡,是發現你坐在這拱門底下的一剎那!」「夠了!」她的眼睛發亮,聲音激動。「我會留下來!即使你命令我走,我也不走!」
他凝視她,落日正迅速的沉落,整個巨大的圓形競技場,都被落日餘暉襯托得如詩如畫。而她那綻放著光華的面龐,卻是詩中的詩,畫中的畫!
第十二章
朱丹荔說得出,做得到,當天,她就住進了一家女子公寓。她打了電話給父母,第二天一早,父母就雙雙趕來了。朱培德是個實事求是的人,他做事一向有紀律,有果斷,有計劃,而且一絲不苟。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生出一個像丹荔這樣的女兒!天不怕,地不怕,帶著三分瘋狂,三分野性,三分稚氣,還有三分任性,和十足的熱情!這女兒自從嬰兒時代起,就弄得他束手無策。她有幾千幾萬種詭計來達到她的目的,包括撒嬌撒癡,裝瘋賣傻,她全做得出來。朱培德明知道她是手段,就拿她無可奈何!至於朱太太呢,那就更別提了。丹荔早就摸清了母親的弱點,眼睛一眼,她就可以硬逼出兩滴眼淚來,淚汪汪的對母親一跺腳,來上一句:
「媽!我活著是為什麼?活著就為了作你們的應聲蟲嗎?如果我不能為自己而活,你還不如把我裝回你肚子裡去!」
這是撒賴,她從小就會撒賴。可是,她撒賴時的那股委屈勁兒,可憐勁兒,使朱太太的心臟都絞疼了。還能不依她嗎?從小,就沒有任何事情,父母兩個可以拗得過她的!
現在,在這公寓裡,又是老把戲的重演。朱培德和太太,苦口婆心的想把她勸回日內瓦。她呢,坐在床上,雙手放在裙褶裡,睜大了眼睛,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。
「我不回去!說什麼我也不回去!」
「丹荔,你這次的任性實在也太過份了吧?」朱太太說:「你想想,現在又不是剛開學,你到哪裡去學音樂?什麼學校會收你?」「我去××學校學鋼琴!」
「那根本不是學校!」朱培德生氣的喊:「那是一家補習班,說穿了,就是個野雞學校!你真要學鋼琴,犯不著跑到羅馬來,我給你請家庭教師,在家裡專門教你!」
「我不要!」丹荔拚命搖頭。「我就要待在羅馬!」
「好吧!」朱培德簡單明瞭的說:「別再對我玩花樣,也別找什麼學鋼琴這種借口,正經八百的,那個男孩子叫什麼名字?」「什麼男孩子?」丹荔裝傻。
「你上次在羅馬碰到的那個男孩子!你和他瘋了一個禮拜的男孩子!」朱培德大聲說。
「他嗎?他叫陳志翔!」
「他是做什麼的?」「留學生!他在××藝術學院學雕塑!」
「××藝術學院?他家裡做什麼的?」
「我沒問過。」「你是為他來羅馬的嗎?」朱培德銳利的問。
「我沒這麼說。」丹荔逃避的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