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不去!」志翔堅定的說:「憶華,你跟哥哥去玩,我暑假要去打工!」「志翔!」志遠不耐的說:「我告訴過你了,賺錢是你老哥的事,你不信任我的賺錢能力是不是?你以為我養不活你是不是?」「我知道你需要休息!」志翔也抬高了聲音。「暑假有三個月,正好我做工,你休息!」
「我不要休息!」志遠叫:「真正需要休息的是你,你太用功了,這半年多來,你拚命拚夠了……」
「最好我們不要辯論!」志翔打斷了志遠:「離暑假還有好幾個月呢,我們這時候來爭論這問題,是不是太早了?」
「要早作決定,我才能安排休假呀!」志遠說:「反正一句話,你跟我們去威尼斯,然後,你和憶華可以去佛羅倫斯、米蘭、熱那亞等地玩一圈回來……」
「我不去!」志翔斬釘截鐵的說:「我要去打工!」
「打工!打工!」志遠火了,對著他叫:「你連意大利話都沒學好,你能打什麼工?我老實告訴你,你一個工作也找不著!」「最起碼,我可以做你的工作!」志翔也火了。「我比你年輕,比你有力氣,比你能做重活!」「你發瘋了!你要去做我的工作!」志遠氣得脖子都紅了。「你是一個藝術家!你有一雙拿畫筆和雕刻刀的手!這雙手不是用來做工的!」他一把抓住志翔的手,把它攤開來,志翔的手指修長,紋路細緻。他叫著說:「憶華!你看,這是一雙藝術家的手!你知道嗎?這雙手會創造出偉大的藝術品來!」
志翔望著自己的手,然後,忽然間,他反手抓住志遠的手,把它也攤開來,志遠下意識的伸開了手掌,那手上,遍佈著厚皮和粗繭,指節已因用力而變得粗大,掌心上,還有東一條西一條鐵釘利破的傷痕,和好幾塊青黑色的瘀血。志翔陡的覺得腦中發暈,血往腦海裡衝去。他感到自己再也不能面對這雙手,他感到自己馬上就要崩潰……跳起身子,他一反身,就打開大門,直奔下樓,衝往大街上去了。
志遠愣了兩秒鐘,然後,他接觸到憶華那盈盈含淚的眸子。他振作了一下,略一思索,就掉轉身子,也對著門外衝去。屋裡只剩下了憶華,她看看桌上的包子,又看看那雕塑到一半的頭像,深深的歎出一口氣來。
這兒,在寒風瑟瑟的街頭,志遠追上了志翔。
「志翔!」他叫了一聲。
志翔悶著頭往前疾走,身上只穿著一件襯衫,衣袖被冷風吹得鼓了起來。志遠跟著他走了一段,默默的脫下自己的外套,披在志翔的肩上,低語了一句:「這兒不比台灣,晚上天冷,當心受涼!」
志翔站住了,望向志遠。志遠挺立在街燈下,面對著他,臉上帶著個無比溫暖,無比安詳的微笑。
「我們兄弟兩個都跑出來,把憶華一個人丟在家裡,總有點過份吧?」他微笑的問。
志翔不語,街燈下,他淚光閃燦。半晌,他靠緊了志遠。轉回頭,他們肩並著肩,向家中走去。
第十一章
下了課,志翔走出學校的時候,滿腦子還是雕塑。雕塑的材料有很多種:包括木頭、石塊、銅、鐵……等。自己現在學的偏重於「塑」,而不是「雕」。是用黏土做成坯子,經過翻模,再加工。米開蘭基羅和貝尼尼不是這樣雕的,他們硬用整塊的大理石,一點一點的「雕」「刻」而成。如今市面上到處都是大理石粉的仿製品,用樹脂和大理石粉調和,倒在模子裡,出來就是一個維納斯,一個邱比特,一個羅馬女神,一個凱撒大帝……無知的遊客仍然當作珍寶般買回家去。可是,這不是雕塑,這,既無生命,也無感情,更沒有「力」的表現!「在所有的雕塑品中,大理石是最大的挑戰!」他朦朧的想著。「如果翻模,銅雕最能表現出『力』,我應該做一個銅雕,雕什麼呢?少女與馬!」
少女與馬!他眼前又浮起丹荔的影子,丹荔發亮的眼睛,丹荔隨風飛舞的短髮,丹荔在月夜裡的奔馳。那充滿瘋狂和野性的女孩呵!小荔子,他心裡又抽痛了起來。小荔子,為什麼那短短的一周,你竟能在我心中銘刻下如此深的痕跡?小荔子!他抬頭望望那黃昏時的天空,晚霞是一層層發亮的雲。小荔子,你在什麼地方呢?瑞士?瑞士有那麼多大城小城,你連地址都不留一個!唉!他歎了口長氣,拋開小荔子,不再想她,想想志遠和憶華吧,想想大理石和木頭黏土吧!
一個意大利小男孩走近了他,伸手攔住他,他認得這男孩,是路角那小咖啡店主的小兒子,他常在那兒喝杯咖啡,吃塊意大利餅當午餐。「安東尼奧,」他說。「你有什麼事?」
那小男孩笑嘻嘻的遞給他一張紙條,對他咧嘴一笑,就一溜煙的跑掉了。他狐疑的打開紙條,驚奇的發現,上面竟是一行中文字,字跡十分陌生,簡短的寫著:
「我在競技場中等你,請速來一談。」
沒有上款,也無下款,此條來得何等希奇!他反覆研究這紙條,實在想不出是誰寫的。最後,才恍然想起,可能是憶華。他很少有時間和憶華單獨在一起,要不然就有老人在場,要不然就有志遠在場。憶華如果特地跑來找他,準是為了志遠。他心裡有些明白了,憶華平日,就總有一份欲語還休的神態,望著志遠的眼光也是心事重重的。准有什麼關於志遠的事,或者,她想澄清一下,她和他們兄弟兩人間的關係?想通了,他就直奔競技場。
羅馬的古競技場,在市區的中心,傳說已有兩千年的歷史。這兩千歲的大建築物,如今早已只剩下了一些斷壁殘垣,那圓形的外殼還在,但是已經傾圮了一半。走進去,裡面是一格一格的、半倒的泥牆,相傳,這些泥牆原在地板底下,是養獅子的牢籠,而今,這些泥牆卻像個雜亂的迷宮。在圓場的四周,有樓梯可以上去,到處都是弧形的拱門。志翔一走進去,就有個感覺,一定有人和他開了玩笑!這當年可以容納五、六萬人的大建築裡,何處去找一個不知名的約會者?
他想了想,就走到泥牆上面,讓自己暴露在圓場的正中,四面張望,他看不到任何人走出來招呼他。他環場而視,這不是旅遊季節,競技場中空空蕩蕩的,只有幾個意大利孩子,拿這古代不可一世的大比武場,當作娛樂地點,在那些階梯上跳來跳去。他用手圈在嘴上,對四面大聲的,用中文叫:
「誰在找我?」半坍塌的圓形劇場,響起了他的回聲:
「誰在找我?」他皺皺眉,困惑的對每個方向看去。於是,忽然間,他看到在一個弧形的拱門下,有個小小的、紅色的人影,坐在空曠的台階上。把那灰色的古競技場,點綴出一抹鮮明的色澤!距離太遠,他看不清那人的面貌,但是,他的心臟已猛然間狂跳了起來,腦子裡掠過了一個瘋狂的念頭,這念頭又引起了一陣瘋狂的期待、興奮,和瘋狂的喜悅!是她嗎?是她嗎?只有她會想出這種古怪的見面方式,只有她會選擇古競技場!他對那人影奔過去,奔過去,奔過去……心臟被喜悅和期待鼓滿了,他覺得自己像長了翅膀,正飛往一條五彩繽紛的彩虹裡去。他覺得自己輕得像一根羽毛,正飄往一個醉人的美夢裡去。他看到她了,他終於看清她了!小荔子!他大大的喘了口氣,小荔子!他張開嘴狂呼:
「小荔子!小荔子!小荔子!」
她坐在那兒,穿著件白毛衣,紅長褲,披著件短短的紅披風。她的短髮被風吹亂了,亂糟糟的披在額前和面頰上。她用手托著下巴,呆呆的坐在那兒,一動也不動的望著他飛奔而來。他奔到了她面前,一下子收住了腳步,停住了,喘吁吁的看著她。她的面頰白皙,眼珠黑幽,神色莊重,坐在那兒,她像個大理石雕刻的、至高無上的藝術品。一點也沒有往日那份嘻嘻哈哈的模樣,更沒有絲毫野性的、瘋狂的痕跡,她像是變了一個人!變成了一個嚴肅、莊重、神聖、不容侵犯的聖女!志翔呆了,瞪著她。
「小荔子!」他啞聲的低喚,仍然喘著氣。「是你嗎?小荔子?真的是你嗎?」她凝視他,一瞬也不瞬,眼底逐漸湧起一層悲哀的、絕望的神色。「不是我。」她喃喃的說。
「不是你?」他怔了怔。「小荔子,什麼意思?你怎麼了?」
她繼續一瞬也不瞬的盯著他,聲音是幽幽的、怯怯的、有氣無力的。「這怎麼可能是我呢?我一向對什麼都不在乎,我不會煩惱,也不知道憂愁,我愛玩愛笑愛鬧,我對什麼都不認真!尤其是男孩子!可是,我現在坐在這兒,像個等待宰割的小羊,像個無主的、迷路的小孩……這怎麼可能是我呢?我不相信。」她凝視他,眼裡有一層霧氣。「你會相信嗎?小翔子?為了一個驕傲、自大、莫名其妙的男孩,我竟然單槍匹馬的從日內瓦跑到羅馬來!」志翔呆立在那兒,這篇話是他有生以來聽過的最美妙的音樂,美妙得使人難以置信!眼前這張臉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偉大的藝術,偉大得使人難以置信!他瞪著她,長長久久的瞪著她。他聽到自己的聲音,在那兒沙嗄的、含糊的、呢喃的說著:「哦,不!小荔子,我不信……」他又大大的喘了口氣,眩惑的瞪著她。「我不信,我不能信!小荔子,我從來不相信祈禱,不相信奇跡,你教我怎麼能相信?我不信!我真的不信!」她忽然間從地上一躍而起,站在那兒,她那黑幽幽的眼睛燃燒起來了,她那蒼白的臉頰漲紅了,她那平穩的呼吸急促了。她張開嘴,大聲的、無法控制的喊了出來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