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志翔!」志遠忽然親暱的叫了一聲。
「嗯?」他抬眼看著志遠。
「告訴我,」志遠有些興奮地說:「你在台灣,有沒有女朋友了?」「女朋友?」志翔搖搖頭,坦白的笑了。「我明知道自己會出國,何必弄那個牽累?」
「你的意思是沒有?」「沒有。」「真的?」「當然真的!」他詫異的看著志遠。「幹嘛?」
「那麼,」志遠熱烈的盯著他,有些急促的說:「你覺得憶華如何?」「憶華?」他嚇了一大跳,愕然的說:「哥,你是什麼意思?」「我跟你說,志翔!」志遠深吸了口煙,迫切的、熱心的說:「這女孩是我看著她長大的,不是我胡吹,她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。華僑女孩子,要不就不中不西,要不就歐化得讓人反感。而憶華呢?她比台灣長大的女孩還要規矩和中國化……」「哥哥!」志翔打斷了他,困惑的說:「我知道她很好,可是……」「別可是!」志遠阻止了他下面的話。「只要你認為她很好,就行了!感情是需要慢慢建立的,你們才見面,我也不能操之過急,我只是要提醒你,錯過了像憶華這樣的女孩子,你在歐洲,就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中國女孩了!」
「哥哥!」志翔啼笑皆非的說:「這是怎麼回事?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呢!」志遠一震,一大截煙灰落在桌上了。板起臉,他一本正經的說:「少胡說!志翔!別糟蹋人家了!我足足比她大了十歲!我是看著她長大的……」「又怎樣呢?」志翔微笑著說。「三十二歲配二十二歲正好!而且,你的年齡,也該結婚了!」
「胡鬧!」志遠生氣的、大聲的說。「志翔!不許拿憶華來開玩笑,你懂嗎?人家是規規矩矩的女孩子,你懂嗎?你別因為她是個老鞋匠的女兒,就輕視她……」
「哥哥!」志翔驚愕的蹙起眉頭。「我並沒有輕視她呀!你不要誤會好不好?」「那就好了!」志遠熄滅了煙蒂,站起身來。望著弟弟,他又笑了,伸手握了握志翔的肩,他說:「是我不好,我太心急了。慢慢來吧!我們今晚不談這個。我去煮點咖啡,你要嗎?」
「這麼晚喝咖啡?你不怕睡不著?」
「已經喝慣了。」志遠說,走開去煮咖啡。「將來有一天,你也會喝慣的!」志翔往床上一躺,用手枕著頭,經過這漫長的一天,他是真的累了。閉上眼睛,他只想休息一下,可是,只一會兒,他就有些神志迷糊了。恍惚中,他覺得志遠站在床邊,審視著自己,然後,他的鞋子被脫掉了,然後,志遠拉開毯子,輕輕的往他身上蓋去……這一折騰,他又醒了,睜開眼睛來,他歉然的望著志遠,微笑了一下,喃喃的叫了一聲:
「哥!」「睡吧!」志遠說,用毯子蓋好了他,看到他仍然睜著眼睛,他就欲言又止的叫了一聲:「志翔!」
「嗯?」他模糊的。「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?」志遠的眼睛,在燈光下閃著光芒。「什麼事?」他沉默了一下。半晌,才啞聲說:
「永遠別到歌劇院來看我演戲!」
志翔一震,真的醒了。
「為什麼?」「因為——」他困難的、消沉的說:「我只是個配角的配角!」「哥!」他握住志遠的手。「我們是親兄弟呀!我不在乎你是什麼配角不配角……」「我在乎。」志遠靜靜的說。
志翔愣了片刻,然後,他瞭解的點點頭。
「好吧!如果你堅持這樣……」
「我堅持。」志翔又點了點頭,燈光下,他覺得志遠的眼神黯淡而落寞。沒關係!他在心裡自語:我會治好他的自卑感!我會恢復他的信心!志遠拍了拍他的肩,感激的對他笑笑,走開了。
整夜,他聽到志遠在床上翻騰,整夜,他聞到香煙的氣息。
第五章
就這樣,志翔投身在羅馬那個藝術的煉爐裡去了。而且,立即,他就覺得自己被那些藝術的光芒和火花給燃燒了起來,使他週身的血液都沸騰著,使他的精神終日在狂喜和興奮中。他迷住了藝術,迷住了雕刻,迷住了羅馬。
開學之後沒多久,他就發現自己進的是一家「貴族學校」,羅馬的國家藝術學院收費不高,可是,自己竟念了一家私立的藝術學院。同學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人,尤其以瑞士和英國人居多。東方面孔的同學,幾乎找不到,開學一個月,他才發現兩個東方人,卻是他最無法接受的日本人。他很難在學校交到朋友,事實上,他也沒有交朋友的時間和雅興。那些日子裡,他要應付語言上的困難,要習慣異國的生活,要接受教授的指導,剩下的時間,就發瘋般的消磨在國家博物館、布希絲別墅,以及聖彼得教堂中。
忙碌使他無法顧及自己的生活,也無力過問志遠的生活。志遠每日要工作到凌晨一點左右才回家,那時他多半已入睡,等他起床去上課,志遠還在熟睡中。他每天搭巴士去上課,中午就在學校或外面隨便吃點東西,午後下課回家,志遠又去工作了。他的晚餐,是志遠安排好的,在高祖蔭家裡「包伙」,他不知道志遠和高家是怎麼算的,但是,高氏父女,待他卻真的一如己子,變著花樣給他弄東西吃。他每日見到高氏父女的時間,比見到志遠的時間還要多。因此,他和憶華是真的接近而熟稔了起來。
晚餐後,他常坐在高家的餐廳中,和憶華隨便談談。憶華總是煮一壺香噴噴的咖啡,給他一杯,自己就默默的工作著。她總有那麼多事要做:收拾碗筷,打掃房間,整理父親的工具,或在縫衣機前縫縫補補——在這「餐廳」裡,事實上還有很多東西,縫衣機,切皮刀,皮革,浸繩子的水盆,和種種高祖蔭需要的用具。憶華總是不停的工作著,家事做完了,就幫父親把皮繩浸入盆子裡,或清理皮革,或整理訂單,或盤算帳目……而且,志翔發現,連自己兄弟倆的衣服被單枕頭套,都是憶華在洗洗燙燙,甚至,連自己的房間,都是憶華每日去收拾整理的。「憶華,你什麼時候認識我哥哥的?」一晚,他問。
憶華悄然的從她工作上抬起頭來,她正補綴著一條裙子的花邊。她無論多忙,給人的感覺也是那樣從從容容、安安詳詳的。「那年我十四歲,他第一次走進我們店裡,手上拎著一雙鞋底破了洞的鞋子。」憶華回憶的說,面容平靜,眼珠迷濛。「他靠在櫃檯上,咧著張嘴,對我嘻嘻直笑,問我是不是中國人?當我用中文告訴他我是,他大叫了一聲,跳得有三丈高,他把我一把抱起來……」她羞澀的垂下眼瞼:「那時我很瘦很小,雖然已經十四歲,還像個小孩子。」定了定,她繼續說:「後來他和爸爸談了起來,爸爸問他,怎麼把鞋子走得破了洞?他回答說:『你怎麼可能在羅馬,不把鞋子走得破了洞?』」她輕輕的歎息了一聲。「那時,他和你現在一樣,對羅馬發了瘋,發了狂,而且,他快樂、驕傲、充滿了自信。」
志翔動容的望著憶華,他很少聽到憶華講這麼多話,一向,她都是沉默而內向的。
「那是八年前了?」「是的,那時,志遠才到羅馬三個月,只會說最簡單的意大利文,他告訴我,他學會的第一句意大利文是『媽媽米亞』,第二句是……」她紅了臉,微笑的低語:「是一句粗話!那次,他和爸爸談了好多好多,那時他住得離這兒比較遠,後來,他搬了好幾次家,越搬越近,我們兩家,一直是好朋友,好鄰居……」她垂下頭,又繼續縫綴。「在羅馬,很難交到中國朋友。」志翔凝視著她,啜了一口咖啡,他深思了好一會兒。
「憶華,」他終於說:「哥哥一直不許我去歌劇院,你能不能告訴我,他到底演的是什麼角色?我來了一個多月了,從來沒有聽到他練嗓子!我記得,在他出國以前,每天都要練的,當然,也可能是我上課去之後,他才練唱!」
憶華的頭仍然低俯著,她沒說話,也沒抬頭,手指的動作略略停頓了一下,就更快的縫紉了起來。
高祖蔭走了進來,圍著皮裙子,他取了一束皮線,一面往外屋走,一面對志翔說:
「你對歌劇院瞭解太少,羅馬有兩家歌劇院,一家是羅馬歌劇院,一家是露天歌劇院,叫卡拉卡拉。歌劇也有季節,並不是每晚都有的。我們東方人,能在歌劇院裡的大頭戲中唱和聲,就已經很了不起了!」他轉身走出去了,接著,是那繩子從皮革上拉過去的聲音。
志翔有些迷糊了,兩家歌劇院,那麼,志遠到底在哪一家?他的腦子越來越混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