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爸,別提老事哩!」憶華柔聲說,走過去,解下父親腰上的圍裙。「怎麼還繫著這個呢!」她半埋怨半嬌嗔的說,流露出一份自然的親暱和體貼。老人用愛憐的眼光望了女兒一眼。「好,不提老話!今天是高興的日子,志遠,咱們得喝一杯!憶華這傻孩子,做了一桌子菜,像發瘋了似的,她準以為你們家志翔是個大飯袋……」
「爸爸!」憶華又紅了臉,很快的睃了志翔一眼。
「怎麼怎麼,」高祖蔭說:「今天我一直說錯話!好哩!來吧,來吧!我們來吃飯!」他拉著志翔的胳膊,又站住了。仔細的看了他一眼,他抬眼轉向志遠。「他長得很像你!志遠。」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某種感動的情緒。
「像八年前的我,是嗎?」志遠問,聲音裡忽然有了一抹酸澀的味道。「志遠!」憶華喊了一聲,聲音輕柔婉轉,婉轉得令人心動。她的眼光直視著志遠,欲言又止的咬了咬嘴唇,終於說:「你安心要等菜涼了再吃,是嗎?」
「進來進來,到我們的小餐廳裡來!」高祖蔭很快的嚷著:「志翔,我們的房子雖然又破又小,我們歡迎你的誠意可又真又多!瞧!咱們丫頭做了多少菜!」
穿過那間又是店面、又是工作間的外屋,他們來到了一間小小的餐廳裡,由於四面都沒有窗,雖是大白天,餐廳裡仍然亮著燈。餐廳中間,一張長方形的餐桌上,鋪著粉紅格子的桌布,四份餐具前面,也放著同色的餐巾。確實,有一桌子的菜,雞鴨魚肉幾乎都全了,正熱騰騰的冒著熱氣。在那些菜的中間,還放著一瓶未開蓋的紅葡萄酒。
「嗨!怎麼?丫頭!」老人怪叫著。「你越來越小氣了,捨不得拿好酒啊?咱們那瓶拿破侖呢?」
「爸,」憶華對父親輕輕的搖搖頭。「你和志遠,都不應該喝烈酒。」「真的!」一直沒開口的志翔附議的說。「我根本不會喝酒,哥哥也不該喝酒,會影響他的嗓子。」
志遠輕咳了一聲,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,縮了縮脖子,似乎房裡有冷風吹了他似的。老人和憶華都很快的抬起頭,對他望了一眼。志遠用舌頭舔舔嘴唇,忽然覺得喉嚨裡又乾又澀,他啞聲說:「才來第一天,就要管我哦!」
「你也該有個人管管了。」憶華輕聲說。
「吃飯吃飯!」老人重重的拍了幾下手,揚著眉毛,大聲喊:「我快要餓死了!丫頭,你們坐啊!」
大家坐下了,志翔抬起頭,正好看見志遠對憶華使了個眼色,憶華怔怔的坐在那兒,眼睛怔怔的瞅著志遠,眼光裡彷彿有千言萬語似的。他們間有什麼事嗎?志翔也怔了。而老人呢?渾然未覺的,他笑呵呵的握著酒瓶,「啵」的一聲,酒瓶開了蓋,那也不知道是種什麼酒,像香檳似的有陣泡沫迅速的往上衝,老人慌忙用酒杯接住。
酒倒進了杯子,紅色的,像血。
第四章
維納斯廣場、埃曼紐紀念館、羅馬之神的雕像、羅馬廢墟、古競技場、康斯坦丁拱門、翠菲噴泉……小破車載著三個人,馳過一個又一個歷史的遺跡,凱撒大帝和尼羅王、米開蘭基羅和貝尼尼……無論是英雄與暴君,無論是藝術家與雕刻家,都已經隨時間而俱逝,留下的,只是無數的石柱、雕像、廢墟,和憑弔者的驚歎!
驚歎!真的,志翔是瘋狂的迷醉在這一片古跡裡了。羅馬,誰說它是一座城?它本身就是一個神奇的藝術品!志遠駕著車,在每一個地方作片刻的停駐,那車子每次發動都要鬧鬧脾氣,發抖、喘息、歎氣的來上一大串,才心不甘、情不願的往前衝去。「今天,你只能走馬看花,大致逛逛就可以了。」志遠對志翔說。「以後,你有的是時間,像你這種學藝術的人,每件街邊的雕像,都值得你去研究上三天三夜!」
「別忘了去梵諦岡,」憶華靜靜的說:「那兒有著名的米開蘭基羅的壁畫,亞當頭像,是世界聞名的。」
志翔驚奇的看了憶華一眼。
「你也學藝術嗎?」他問。
憶華的臉紅得像酒。「你笑我呢!我什麼都沒學!我太平凡,學什麼都沒資格!」
「她讀完中學就沒念了,」志遠接了口。「別聽她什麼有資格沒資格,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,只是……」志遠輕歎了一聲。「高需要她,而且,無論學什麼,學費都很可觀……」
「別幫我掩飾了!」憶華笑吟吟的、坦白的說:「是我胸無大志,我不是什麼天才,我只是個平平凡凡的女孩子,犯不著讓爸爸做牛做馬的來栽培我。如果我真有才氣,爸爸是死也不肯讓我輟學的!爸爸和我都有個相同的長處:我們都有自知之明。」她望望志遠,眼裡有著感激的光芒。「別把我說得太好,志遠,你知道我多麼平凡!」
「肯承認自己平凡的人就不平凡!」志遠加重語氣說,好像在和誰生氣似的。「反正,你在我心目中,永遠是個最完美的女孩子!」憶華那紅得像酒似的面龐驀然變白了,她像被針刺般震動了一下,眼光就緊緊的盯在志遠臉上。志遠似乎也吃了一驚,好像被自己的語氣嚇住了。下意識的,他加足了油門,車子飛快的向前馳去,他揚了揚頭,看著車窗外面,說:
「志翔,快看!左邊就是布希絲公園,裡面有個小博物館,知道拿破侖妹妹的裸體雕像嗎?就陳列在這裡面。今天太晚了,不能帶你參觀了,改天,你可以讓憶華陪你來看,雇一輛馬車,在這公園裡慢慢的兜它一圈,是人間最大的樂事!是不是?憶華?」憶華把眼光投向窗外,眼睛迷迷濛濛的,濕漉漉的。
「是的,」她靜靜的說:「我還記得我小時候,你常常帶我來兜風!」「那時候你還叫我陳哥哥呢!」志遠對憶華作了個鬼臉。「越大越沒樣子,現在乾脆叫名字了!」
憶華勉強的笑了笑,望著車窗外面,沒再說話。
志翔狐疑的看看他們,一時間,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微妙,似乎不像他最初想的那麼單純。可是,這畢竟是哥哥的事,他是無權過問的。而且,他的心思正飄浮在別的地方。
「哥,你演唱的地方叫國家歌劇院嗎?今天我們有沒有經過那地方?」「唔——經過了。國家歌劇院就在火車站旁邊。」
「為什麼不讓我看看?」
志遠的眉毛擰了起來。
「別談那歌劇院好不好?」他重濁的說。「羅馬有幾千幾萬個地方,都比歌劇院值得一看!」
憶華的眼光從窗外調回來了,悄悄的望著志遠。
「志遠,天快黑了,我們回家吧!」她說。
「哥,你今天不表演了嗎?」
「為了你,請了一天假,明天就要上班。我明天先陪你去註冊,我下午還有個兼差,晚上工作的時間,是八點到一點。」
「白天還有兼差!什麼兼差?」志翔嚇了一跳。「你晚上表演,白天做事,受得了嗎?」
「下午的工作很輕鬆,不過是——是——」志遠含糊了一下。「在家私立中學教音樂。」
志翔有些狐疑,教音樂,教音樂需要整個下午嗎?
「哥,歌劇是怎麼回事?你每場都有戲嗎?」「哈!」志遠笑得古怪,聳了聳肩,他輕鬆的說:「你哥哥是個天才,每場戲都少不了他!」
一陣瘋狂的喇叭聲,志遠超過了一輛大卡車,迎面一輛漂亮的敞篷車,硬被志遠的小破車給逼到馬路邊緣上去了。那車上的幾個青年男女,發瘋般的揮拳大罵,志遠理也沒理,車子「呼」的一聲,就掠過了他們,衝往前面去了。憶華長長的抽了口冷氣:「志遠,你玩命呢!」「玩命?」志遠揚了揚眉。「也不是從今天開始的!我就愛開快車,怎樣?」「你玩命沒關係,」憶華低聲說:「車上可還有你弟弟!」
志遠嘴角的肌肉一陣痙攣,車子的速度減低了。晚上,回到了「家」裡,兄弟兩個都很疲倦了。晚餐是和憶華一起,在一家小咖啡館吃的,志翔初次領教了意大利通心粉的滋味。飯後,先送憶華回了家,他們才回來。志遠推開臥室的門,有些抱歉似的對志翔說:「這見鬼的小公寓只有一間臥室,所以,你沒辦法有單獨的房間,咱們哥兒倆,只好擠在一間裡!」
「哥,我寧願和你住一間!」志翔說,走了進去。臥室很小,放著兩張單人床,上面整齊的鋪著雪白的被單、毛毯,和乾淨的枕頭套。床和床中間有一張小書桌,桌上,有檯燈、書籍,和一個鏡框,鏡框裡是張照片。志翔本能的走過去,拿起那鏡框,他以為,裡面可能是憶華的照片,可是,出乎意料之外的,竟是志遠和他的一張合照!在台北的院子裡照的,站在一棵杜鵑花前面,志遠大約是十八、九歲,自己呢?才只有十一、二歲,吊兒郎當的,半倚靠在志遠身上,志遠挺神勇的樣子,一臉調皮的笑,手挽著自己的肩膀。他放下照片,鼻子裡有點兒酸酸的。「我都不記得,這是什麼時候照的了?」他說。「我也不記得了。」志遠說,又燃起了一支煙。「離開家的時候,就忘記多帶一點照片,在舊書裡發現夾著這一張,像發現寶貝似的……」他勉強的笑了笑,在床上坐了下來。「家就是這樣一個地方,你待在裡面的時候並不覺得它好,離開了就會猛想它。」志翔把鏡框放好,在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。離開家並沒多久,他眼前又浮起父母的面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