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要喝什麼?咖啡?」他問。
「免了!」她簡單的回答,眼光仍然像寒光般盯著他。「我只說幾句話,說完了就走!」
他不由自主的站住了,呆望著她。
「我從沒想到我需要來看你,」她冷幽幽的說,聲音像一股深山裡流出來的清泉,清清脆脆,卻也冰冷凜冽。「我是個打敗了仗的敗兵,應該沒有資格站在這兒和那個偉大的勝利者說話!可是,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打敗的?」她停了停。「我來這兒,只是要問你一句,是誰給了你這麼大的權利,讓你來當一個劊子手!」「劊子手?」他愣住了。
「是的,劊子手!」丹荔接口,冰冷的聲調已轉為淒苦和絕望。「是誰給了你權利,讓你來斬斷我和志翔的愛情?難道你是個無心無肝無肺的冷血動物?難道你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愛情?陳志遠,」她點了點頭。「有一天你也會戀愛,你也會碰到一個願意為你活,也願意為你死的女孩。希望當你遇到那女孩的時候,也有個劊子手跑出來,硬把那女孩從你身邊帶走!」她揚了揚頭,努力遏止住眼淚。一綹短髮垂在她額前,在那兒可憐兮兮的飄動。「你就那麼殘忍嗎?」她揚著睫毛,繼續問。「我不懂,你只是他的哥哥,為什麼你不能和我和平共存?我們一定要作戰嗎?我到底妨礙了你什麼?」
他深吸了口氣,在她那悲苦的質問下有些狼狽了。
「不是妨礙我,而是妨礙他!」他掙扎著回答。「如果你那麼愛他,不該讓他曠課!不該讓他沉溺於享受!一個好妻子,或是愛人,都應該有責任鼓勵對方向上奮鬥!尤其是他!他是來歐洲讀書的,不是來度假的!」
她凝視他,那倔強的神色逐漸從她眼底消失,悲苦的神色就更重了,她用牙齒咬著嘴唇,咬得緊緊的,半晌,她又開了口,嘴唇上留下了深深的齒痕。
「是這原因嗎?」她問。「你可以告訴我,可以教我,我生活在另一種環境裡,對『奮鬥』的瞭解太少。可能我很無知,很幼稚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她的嘴唇顫抖著,眼淚終於奪眶而出。「我的愛情是百分之百的!」她叫著:「我因他的快樂而快樂,因他的悲哀而悲哀!如果我不懂得如何去鼓勵他,你可以教我,為什麼一定要把我打進地獄?難道我進了地獄,他就能安心奮鬥了?」她再揚了一下頭,轉過身子,她往屋外衝去,志遠追過去,一把抓住她。「你到哪裡去?」「去自殺!」他慌忙攔在門前面。「你不許走!」他粗聲的說。
「我為什麼不許走?」她憤怒的,胡亂的叫著。「你是他的哥哥,你可以去管他!你又不是我的哥哥!」
「是嗎?」他低沉的問,深深的望著她。「遲早有一天,你也要叫我哥哥的,是不是?」
她張口結舌,愕然的望著他,淚珠還在睫毛上輕顫,但是,臉龐上已經閃耀著光彩。他對她點點頭,語重心長的說了句:「我一直在鼓勵他向上,但是,我治不好他的憂鬱症。丹荔,你願意幫助我嗎?」她發出一聲悲喜交集的低喊,就迅速的回過頭去,背對著志遠,把整個面頰都埋到手心裡去了。
於是,這天志翔下課回來,發現志遠正在門口等他。
「我有禮物送給你,志翔。」
「禮物?」他困惑的。志遠微微的推開房門,他望進去,一個女孩背對著門站在那兒,她慢慢的回過頭來,悄然的、含羞的、帶淚又帶笑的抬起了睫毛……「小荔子!」他大叫,衝了進去。
志遠一把拉上了房門,聽著門裡一片似哭似笑的叫鬧聲。他輕快的跳下那咯吱發響的樓梯,眼眶發熱,喉嚨發癢,心裡在唱著歌。他決定請一晚假不上班,他要去找憶華,和憶華共享一次羅馬的黃昏。
第十八章
生活又上了軌道。丹荔住回了她的女子公寓,當然,朱培德夫婦又雙雙飛來了羅馬一次,這次,他們不止見了丹荔,也見了志翔。朱培德明知丹荔已一往情深,不可挽救,只能把她鄭重的托付給志翔。「志翔,無論如何,你並不是我選的女婿!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好,丹荔是個寵壞了的孩子,不知天高地厚,也不知人間憂患。本來,我把她從香港接到瑞士,是想讓她遠離苦難,沒想到,她卻遇上了你!」
「我是苦難的代表嗎?」志翔問。
「我不知道你是不是,」朱培德回答:「我只知道丹荔和你認識之後,就和眼淚結了不解之緣。以前,她只懂得笑,而現在,你自己看看她吧!」
志翔望著丹荔,是的,她變了!不再是布希絲博物館裡那個飛揚跋扈、滿不在乎的小女孩,她消瘦憔悴,蒼白而癡迷,他感到心裡一陣絞痛,臉上就微微變色了。
「朱伯伯,我或者是苦難的代表。我和你不同,我身上一直扛著一根大石柱……」他想著志遠背上的石柱,覺得朱培德決不能瞭解這個比喻。他停了停,換了一種說法:「不管我自己有沒有苦難,請相信我,我從不想把苦難帶給別人,尤其是丹荔!如果丹荔因為我而陷入不幸……」
丹荔一直在傾聽,這時,她帶著一臉近乎恐懼的神色,撲過來,攔在父親與志翔的中間,她站在那兒,睜著一對大大的眼睛,緊張的望著朱培德,大聲的說:
「爸爸!你少說幾句好嗎?我告訴你,如果志翔代表的是苦難,離開志翔代表的就是絕望。爸,」她放低了聲音,祈求的。「你讓我們去吧!苦難也好,歡樂也好,都是我自找的!我不怨任何人!爸!你發發慈悲吧,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哥哥收服……」「你還要收服他哥哥!」朱培德又驚又怒。「我看,他是世界要人呢!」推開了女兒,他真的被觸怒了,瞪著志翔,他問:「你能保證我女兒幸福嗎?」
「不能!」志翔簡短的回答。「我只能保證我愛她!幸福與否,要她自己去感受!」「愛?」朱培德漲紅了臉:「人人都會說愛字!愛,只是一句空言,除了愛,你還能給她什麼?」
「我這個人!」「你這個人很了不起嗎?」
「我這個人對你,對這世界,都沒什麼了不起,我只是滄海一粟。但是,對我自己或丹荔,可能是全部!」他盯著朱培德:「我還有一樣東西可以給她,但是,你也不一定珍視這樣東西!」「是什麼?」「我的國籍!」
朱培德忽然覺得被打倒了,被這年輕的、乳臭未乾的「小子」打倒了!這男孩只用幾個字,就攻中了他的要害。他瞪著眼,不知該說什麼好。而丹荔已經撲了過來,一把抱住父親的脖子,她把她那柔軟光潤的面頰依偎在父親的臉上,親暱的,嬌媚的,可愛的,溫柔的說:
「好爸爸,你別生氣哩!志翔這人,說話就是這麼會沖人的!好爸爸,你就別再說哩!你把他惹毛了,他就會越說越火的!好爸爸,算我不好,我給你賠罪哩!」
這是什麼話?他還會被「惹毛」呢!還會「發火」呢!朱培德又生氣,又好笑,又無可奈何!面對丹荔那份半焦灼,半哀求,半撒賴的神情,他知道大勢去矣!女兒的心已經被這男孩「擄拐」而去,做父親的還能怎樣呢?而且,當他再面對志翔那張倔強、自負的面龐時,他對這男孩的欣賞與喜愛就又在內心中氾濫了。終於,他歎了口氣,把丹荔輕輕的推到志翔懷裡,說:「好吧!志翔!你們的路還長著呢!希望你和丹荔的愛情,經得起時間的考驗!」他望向女兒:「丹荔!記住,如果受了氣啊,家總是歡迎你回來的!」
就這樣,丹荔又留在羅馬了。
接下來的一段日子,在感情上,兄弟兩個都情有所歸,各有所愛。在生活上,卻都艱苦得可以。志翔的功課越來越重,每天都忙到三更半夜,雕塑,繪畫,藝術理論……他急於要在暑假前,修完他的學分,拿到那張畢業證書。志遠卻忙於工作,他有他的想法,志翔畢業,並不就代表「成功」,也不代表「完成學業」,他希望志翔能進一步去專攻雕塑,羅馬有許多著名的雕刻家,都收弟子。如果志翔能得名師指導,說不定會有大成就!於是,他工作得更苦了。三月以後,歌劇院的季節結束,他就從早到晚都在營造廠做工,從早上八點做到晚上六點!志翔被他的「苦幹」弄火了,他叫著說:
「哥!你再這樣賣命,我從明天起就休學!你近來臉色越來越黃了,胃病也不治,咳嗽也不治,又抽煙又喝酒,你如果把身體弄垮了怎麼辦?我告訴你,你再不休假,我明天就不上課!」「哈!」志遠笑著。「真是物以類聚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