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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不,不!」他慌忙的說:「我聽到你在說夢話!」

  「是嗎?」志翔倒回枕上,仰躺著,把手指交叉著枕在腦後,他深思的看著天花板。「是的,我在做夢。」

  「夢到什麼?」「夢到……」他猶豫了一下。「夢到很多很多人,很多很多事,夢裡的影子總是重疊著,交叉著出現的。夢到爸爸、媽媽,夢到我們小時候,夢到高伯伯和憶華,夢到我的教授和雕刻,夢到……」他的聲音低了,嚥下去了,他眼前浮起丹荔的眼睛,熱烈、憤恨、惱怒、而瘋狂的盯著他,他猝然閉上了眼睛。志遠深深的吸了一口煙,悄悄的望著他。

  「聽說,你的教授把你那個《少女與馬》的銅雕,拿去參加今年的秋季沙龍了,是嗎?」

  志翔震動了一下。「你怎麼知道?」「你的事,我怎麼可能不知道?」志遠微笑著。「你為什麼瞞著我?想得了獎之後,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嗎?」

  「不,不是的。」志翔坦率的說:「我是怕得不了獎,會讓你失望,還是不告訴你的好!」

  「你不能沒信心!志翔!」志遠熱烈的說:「你那件雕刻品又生動又自然,我相信它會得獎!」

  「瞧!你已經開始抱希望了!」志翔擔憂的微笑著。「你知道我的教授怎麼說嗎?他說,以一個東方人的作品,能有資格參加這項比賽,就已經很不錯了!言下之意,是不要我對它抱什麼希望!」「可是,你仍然抱了希望,是不是?」

  志翔沉默了片刻。「人生,不是就靠『希望』兩個字在活著的嗎?」他低語。「如果我說我沒有抱希望,豈不是太虛偽了?」他伸手對志遠說:「哥,也給我一支煙!」

  志遠握住了志翔的手。

  「不,我不給你煙!煙會影響你的健康!志翔!」他深沉的,熱烈的說:「我知道你好煩好煩,我知道你有心事,我知道你不快活,告訴我,我怎樣可以幫助你?」

  「噢!沒有的事!」志翔懊惱的說:「大概就因為這秋季沙龍的事吧!」「放心!」志遠緊握了他一下。「你會得獎!」他又攤開志翔的手。「你有一雙藝術家的手!標準的藝術家的手!你會得獎!」志翔抽回了自己的手。

  「哥!你比我還傻氣,我是閉著眼睛做夢,你是睜著眼睛做夢!」他伸手關了燈。「睡吧!好嗎?你每次睡不夠,胃病就會發!知道不許我抽煙,為什麼不也管管自己呢?看樣子,我還是要讓憶華來管你!」

  憶華!志遠心裡又一陣內疚。

  「志翔!」他小心的說:「你不會因為憶華而……」

  「哥!」志翔打斷了他。「我到羅馬的第一天,就知道憶華心裡只有你!別談了!咱們睡吧!」

  志遠不再說話,暗夜裡,他聽著志翔那起伏不定的呼吸聲,知道他也沒有入睡。他有心事,志遠知道,絕對不止秋季沙龍的事情!那麼,是為了那個不中不西的女孩吧!他搖搖頭,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女孩。沒關係,只要志翔能得獎!這「獎」必然可以治癒各種病痛!只要志翔能得獎!他興奮了起來,想著那《少女與馬》。那雕刻品又美又生動,那是一個藝術家的傑作,只要評審委員稍有眼光,他一定會得獎,那麼,這會是第一個在藝術界得獎的中國人!閉上眼睛,他睡了,這夜,他也有夢,夢裡是滿天飛舞的獎章,獎狀,錦旗,和銀盾!十一月,消息傳來,志翔落選了!非但那件作品沒有得獎,它連「入選」的資格都沒拿到,它不但落選,而且落得很慘!沒有人評論它,沒有人重視它。當教授歉然的把那《少女與馬》交還給志翔的時候,只說了句:

  「不要灰心!繼續努力!獎並不能代表什麼!」

  不能代表什麼嗎?對志翔來說,卻代表了「失敗」。坐在小屋裡,他打開了志遠的香煙盒,燃起了一支,他悶坐在那兒吞雲吐霧。志遠焦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。罵藝術沙龍,罵評審委員,罵藝術評論,罵報紙……罵整個羅馬有「種族歧視」!最後,他把手重重的按在志翔肩上:

  「男子漢大丈夫,能屈能伸!這一點點小失敗就把你打倒了嗎?站起來,再去畫!再去雕!再拿作品給他們看!志翔!你有天才,你有能力!你有狂熱!你會成功!你一定會成功!別這麼垂頭喪氣,讓一個秋季沙龍就把你的雄心壯志給毀了!我告訴你,秋季沙龍得不了獎,你再參加冬季,冬季得不了,你再參加春季,春季得不了,你再參加夏季!你做下去!畫下去!雕下去!總有一天,你會得到重視的!振作一點吧!志翔!」志翔把頭埋在手心裡,手指插在亂髮之中。半晌,他才抬起頭來,他的面容憔悴得讓人心痛。

  「哥哥!」他安安靜靜的說:「你不要罵羅馬的藝術界,我今天去看了那些得獎和入選的作品,它們確實不平凡!我難過,不是為了我沒得獎,而是為了我作品的本身,我距離他們還太遙遠太遙遠。我的作品,只是一個外觀的美,和精工的雕鑿。我早就發現過我的問題,它們缺乏生命,缺乏力的表現!而我,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我缺少的這些東西加進去!」

  志遠深深的凝視著志翔。

  「志翔,時間還多的是呢!你才來羅馬一年多,你希望怎麼樣?沒有一個藝術家能不付代價就成功的!如果你知道自己問題的所在,也就是你的成功了!」

  「哥哥!」志翔仰望著志遠,誠懇的、深沉的說:「在你的嗓子壞了之前,你曾經懷疑過自己的價值嗎?我的意思是說,自小,我們被認為優秀,被認為是天才,當你真正看過這個世界,看到這麼多成功的人物以後,你會不會發現自己的渺小?」志遠迎視著志翔的目光,默然不語,他沉思著。好一會兒,他才走過去,坐在志翔的對面,慢慢的,低低的,清清楚楚的說:「我瞭解你的感覺。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。我們不再是在中學裡參加學校的比賽,我們要睜開眼睛來看別人,更看自己,越看就越可怕。我瞭解,志翔。你問我有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價值,我也懷疑過。可是,志翔,懷疑不是否定,你可以懷疑自己,不能否定自己!『懷疑』還有機會去追尋答案,『否定』就是推翻自己!志翔,你既然懷疑,你就盡量去追尋答案,但是,千萬別否定!」

  志翔看著志遠,眼裡逐漸閃耀起一抹眩惑的光芒。然後,他由衷的、崇拜的說:「哥!你曾經讓我感動,讓我流淚,讓我佩服,但是,從來沒有一刻,你使我這麼安慰!」

  志遠笑了,眼眶潮濕,什麼話都沒說,只是鼓勵的、瞭解的、在志翔肩膀上握了一下,那是大大的、重重的一握。

  志翔又埋頭在他的雕塑裡了,志遠也努力於工作。表面上,一切又恢復了平靜,可是,志遠卻深深體會到,志翔正染上了嚴重的憂鬱症,而這病症,卻不是他或憶華,或高祖蔭所能治療的,甚至,不是繪畫和雕塑所能治療的。

  然後,有一天黃昏,志遠從營造廠下完班回來,他心裡還在想著志翔,停好了自己的小破車,他鑽出車子,拿出房門鑰匙,他走上了那咯吱發響的樓梯,立即,他呆住了。

  有個身材嬌小的少女,正坐在自己的房門口,雙手抱著膝,她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兒,短髮,小小的翹鼻子,薄薄的嘴唇——像志翔的雕塑品。她穿了件棗紅色的絨襯衫,同色的裙子,外面加了件純白色的小背心,肩上披著件白外套,好出色,好漂亮。志遠怔了怔,站在那兒,心裡有點兒模糊的明白,在羅馬,你不容易發現東方女孩!

  那少女慢慢的抬起頭來了,她依然坐在那兒不動,眼光卻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志遠。志遠不由自主的一震,這少女面頰白皙,眉清目秀,臉上,沒有絲毫脂粉,也無絲毫血色,她似乎在生病,蒼白得像生病,可是,她那眼光,卻像刀般的銳利,寒光閃閃的盯著他。

  「你就是陳志遠,是嗎?」她問。冷冰冰的。臉上一無表情。「是的,」他答,凝視著她。「想必,你是朱丹荔了!你是來找我?還是來找志翔?」

  「我來找你。」「找我?」他一怔,用鑰匙打開了房門。「進來談談,好不好?」丹荔慢吞吞的站起身子,慢吞吞的走進了室內,她站在屋子中間,肩上的外套滑落在地板上,她置之不理,只像座化石般挺立在那兒。志遠拾起了外套,放在沙發上,心裡有點微微的慌亂,他從來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女孩子。尤其,是這個女孩子!她神情古怪,而面容嚴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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