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望著他,傾聽著,淚水慢慢湧進她的眼眶,盛滿在眼眶裡,她那浸在水霧裡的眼珠,亮晶晶的像兩顆寒星。「我回來了,我母親像是撿回了一件失去的珍寶,她用各種方式來搏得我的歡心,不惜從她所教的女中裡,帶回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女孩子。而我,買了摩托車,每天奔波著,只是打聽你的消息。你上班下班,我跟蹤你,我也見過你的丈夫。」他咬咬牙。「嫉妒得幾乎發狂!然後,我發現你每天黃昏的漫遊,我必須用最大的意志力,克制自己不來找你,可是,到今天……」他的聲音低弱了下去。「我失敗了!你從雜誌社出來,眼光朦朧如夢。你那麼瘦小,那麼孤獨,那麼哀傷……你不知道,你臉上的表情,似乎總在哀悼著什麼。於是,我自問著:你快樂嗎?你幸福嗎?為什麼你身上沒有快樂與幸福的痕跡?所以,我衝上來了!」他深深的望著她,噴出一口煙霧,他低啞的問:「我現在必須問你一句,你快樂嗎?你幸福嗎?」她在他那強烈的告白下撼動了,又在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下慌亂了。緊張中,她仍然想武裝自己:
「我應該很快樂,也應該很幸福……」
「我不跟你談應該還是不應該,我只問你到底快樂還是不快樂?」他強而有力的問,緊盯著她。
「我快樂不快樂,或是幸福不幸福,與你還有什麼關係呢?」她掙扎的說:「那都是我的事了!」
「有關係!」他伸過手來,一把握住了她的手,緊緊的捏住了她。「我需要知道,我還有沒有機會,來爭取我所失去的幸福!」「你沒有了。」她忍心的說,淚珠在睫毛上顫動。「你早就沒有了!」「是嗎?」他更緊的握牢她的手,似乎想要捏碎她,他的眼光深深的,火焰般燒灼的盯著她。「是嗎?這是你的由衷之言嗎?甚至不考慮幾分鐘?你知不知道……」他重重的吸著氣:「我現在沒有自尊,沒有驕傲,沒有倔強和自負,我什麼都沒有了!我在求你……」他的眼眶潮濕,聲音裡帶著難以壓抑的激情與震顫。「我知道我已無權求你回到我身邊,我在做困獸之鬥!我只求你說出你心裡的話——我真的沒有機會了?一點機會都沒有了?真的嗎?真的嗎?」
她那睫毛上的淚珠,再也停留不住,就沿著面頰滾落了下去。她試著想抽回自己的手,但他緊握著她不放。她掙扎著說:「孟樵,你弄痛了我!」
他鬆開了手,她立即抽回去。於是,倏然間,他發現她的手指在流血,他不自禁的驚呼了一聲:
「我弄傷了你,給我看!」他再去抓她的手。
「不要,沒什麼!」她想掩飾,但他已一把抓牢了她。於是,他發現,她手指上戴著一個結婚鑽戒,當他握緊她的時候,並沒有注意這戒指,只是激動的握牢了她。而現在,這鑽石的稜角深嵌進另外兩隻手指的肌肉裡,破了,血正慢慢的沁了出來。他看著,眉頭驟然緊蹙起來,他心痛而懊惱的低嚷:「我又弄傷了你,我總是傷害你!」
她注視了一下那手指,抬起睫毛來,她眼裡淚光瑩然。深吸了口氣,她終於衝口而出的說:
「弄傷我的,是那個結婚戒指!」
第十五章
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。
友嵐坐在客廳的沙發裡,一口一口的噴著香煙,很長一段時間,他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了。顧太太坐在立地檯燈下面,正用鉤針鉤著件毛線披風——宛露的披風。她的手熟練的工作著,一面不時抬頭看看壁上的掛鐘,再悄眼看看友嵐,那鍾滴答滴答的響著,聲音單調的,細碎的,帶著種壓迫的力量,催促著夜色的流逝。
終於,當顧太太再抬眼看鍾時,友嵐忍不住說:
「媽!你去睡吧!讓我在這兒等她!」
顧太太看了看友嵐。「友嵐,你斷定不會出事嗎?怎麼連個電話也不打回來呢?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,她每次都按時下班的……」
「我等到一點鐘!」友嵐簡短的說:「她再不回來我就去報警!」他熄滅了煙蒂,聲音裡充滿了不安,眼角眉梢,掩飾不住焦灼與憂慮的痕跡。「再打個電話問問段家吧!」
「不用問了,別弄得段家也跟著緊張,很可能什麼事都沒有,很可能她跟同事出去玩了,也很可能……」
門外,有摩托車的聲音,停下,又駛走了。友嵐側耳傾聽,顧太太也停止了手工。有鑰匙開大門的聲音,接著,是輕悄的腳步聲,穿過了院子,在客廳外略一停留,友嵐伸頭張望著。門開了,宛露遲疑的、緩慢的、不安的走了進來,站在屋子中間。燈光下,她的眼光閃爍而迷濛,臉色陰晴不定,神態是緊張的、曖昧的。而且,渾身上下,都有種難以覺察的失魂落魄相。「噢,總算回來了!」顧太太叫了起來,略帶責備的看著宛露。「你是怎麼了?友嵐急著要報警呢!你到什麼地方去了?我們打了幾百個電話找你……」
「對不起。」宛露喃喃的說著,眼神更加迷亂了。「我……我碰到了一個老同學……」
「碰到老同學也不能不打電話回家呀!」顧太太說:「你該想得到家裡會著急,我們還以為你下班出了車禍呢!害友嵐打了好多電話到各派出所去查問有沒有車禍?又開了車沿著你下班的路去找……」宛露對友嵐投過來默默的一瞥,就垂下頭去,低低的再說了一句:「對不起!」友嵐熄滅了煙蒂,站起身來,他慢慢的走向宛露,他的眼光在宛露臉上深沉的繞了一圈,就息事寧人的對母親蹙了蹙眉,微笑的說:「好了!媽!她平安回來就好了!你去睡吧,媽。宛露的脾氣就是這樣的,永遠只顧眼前,不顧以後。從小到大,也不知道失蹤過多少次了。」他用胳臂輕輕的繞住宛露的肩,低聲說:「不過,此風不可長,以後再也不許失蹤了。」
顧太太收拾起毛線團,深深的看了他們一眼。點了點頭,她往屋裡走去。「好吧!你們也早些睡吧!都是要上班的人,弄到三更半夜才睡也不好,白天怎麼有精神工作呢!尤其是友嵐,工作可不輕鬆!」聽出顧太太語氣中的不滿,宛露的頭垂得更低了。友嵐目送母親的影子消失,他再注視了宛露一眼,就伸手關掉了客廳裡的燈,把宛露拉進了臥室。房門才關上,友嵐就用背靠在門上,默默的凝視著她,一語不發的、研判的、等待的、忍耐的望著她。宛露抬頭迎視著他的眼光,摸索著,她走到床邊坐下。她的臉色好白好白,眼睛睜得好大好大,那大睜著的眼睛裡沒有秘密,盛滿了某種令人心悸的激情,坦白而真誠的看著他。她的嘴唇輕輕的翕動著,低語了一句:
「他來找過我了!」他走近她的身邊,也在床沿上坐下,他注視著她。好長的一段時間,他什麼話都不說,只是注視著她。這長久而專注的注視使她心慌意亂了,她的睫毛閃了閃,頭就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。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,不容許她逃避,他捕捉著她的眼光。「你和他一直談到現在?」他問。
「是的。」「談些什麼?」她哀懇般的看了他一眼。「談——」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。「一些過去的事。一些很久以前的事。」他拂開她額前的一綹短髮,定定的望著她。
「我不能阻止你和朋友談過去的事,對不對?」他深沉的說:「不過,有這樣一個晚上,你們不論有多少『過去』,都已經該談完了。以後,不要再和他去談過去!因為,你應該跟我一起去開創未來,是不是?」
她的眉頭輕輕的蹙了起來,眼底浮起了一層迷茫與困惑之色。在他那穩定的語氣下,她頓時間心亂如麻。在內心深處,有個聲音在向她吶喊著:不行!不行!不行!你應該有勇氣面對真實呵!你在雅敘,已經給了孟樵希望,現在,你竟然又要向友嵐投降嗎?張開嘴來,她吶吶的、口齒不清的說:「友嵐,我……我想,我……我應該告訴你,我……我覺得……」她說不下去了。他堅定的望著她。「你覺得什麼?」他溫和的問,伸手握住了她的雙手。「你覺得冷嗎?你的手像冰一樣。別怕冷,我會讓你不冷。你覺得心神不安嗎?你滿臉都是苦惱,像個迷了路的孩子。不要心神不安,我會讓你安定下來!你覺得矛盾和煩躁嗎?不要!都不要!」他把她拉進了懷裡,用胳膊溫柔的,卻堅定的擁住了她。他的聲音柔柔的,低低的,卻具有一股龐大的,不容抗拒的力量,在她耳邊清清楚楚的說:「聽我說,宛露!我或者不是個十全十美的人,我或者也不是個十全十美的丈夫。但是,我真心要給你一個安全而溫暖的懷抱,要讓你遠離災難和煩惱,不管我做到了還是沒有做到,你應該瞭解我這片心和誠意。宛露,難道我的懷抱還不夠安全嗎?還不夠溫暖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