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和你談一談。」「我現在要去上班,沒時間跟你談!」她冷冰冰的。
他抓住了她的手腕。「你打電話去請一天假!」
「請假?」她睜大了眼睛:「你要敲掉我的飯碗嗎?我為什麼要請假?」「因為我要和你談話!」他固執的說。一夜無眠,使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,他的面容蒼白而苦惱。「你去請假!宛露!」他死盯住她,低低的再加了兩個字:「求你!」
她在他那強烈的、痛楚的熱情下迷亂了。一句話也不再多說,她跟著他走向了電話亭,撥了雜誌社的號碼。
請好了假,她站在街邊上。
「我們去那兒?」她問。
他想了想,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。
「我們去陽明山森林公園。」
「這時候嗎?」她問。「山上會冷死。」
「我不會讓你冷死!」他簡單的說:「只有這種地方,我們可以好好談話而不受干擾。」
她不說話。坐進了計程車,她只是悶悶的用牙齒咬手指甲,她的手指甲早被啃得光禿禿的了。他偷眼看她,她的面色白皙,她的睫毛半揚著,她的眼光迷迷濛濛的,整個臉龐上,都有種困擾的、苦惱的、若有所思而無助的神情。這神情,和她往日的活潑愉快,飛揚跋扈,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。那麼,她也在煩惱了?那麼,她也在痛苦了?那麼,她心裡不見得沒有他了?他想著,不自禁的輕歎了一聲,就伸手過去,緊握住她的手。她微微震動了一下,眼光仍然望著窗外,卻並不抽回自己的手。車子到了森林公園,他們下了車。這是早上,山上真的很冷,何況已經是秋天了。風吹在身上,帶著砭骨的涼意,那些高大的松樹,直入雲中,四周冷清清的,連一個人影都沒有。天空是陰沉沉的,厚而密的雲層,堆積在松樹的頂端,連天空的顏色,都被遮住了。
孟樵脫下了自己的外套,披在宛露的肩上,宛露瑟縮的把衣服拉緊了一下,望了望他。
「你不冷嗎?」她問。「你在乎我冷不冷嗎?」他反問。
宛露凝視著他,長長的睫毛在微微的顫動,只一會兒,那大大的眼睛裡,就逐漸被淚水所充滿了。孟樵一驚,頓時把她拉進了懷裡。「不許哭!」他啞聲說。「我受不了你哭!」他在她身邊低語。「我們怎麼了?宛露?我愛你愛得發瘋,在這樣的愛情底下,難道還會有陰影嗎?我們怎麼了?宛露?是什麼事不對勁了?」「你母親!」她坦率的說。
他推開了她的身子,正視著她的眼睛。
「我母親是個嚴母,也是個慈母,」他一字一字的說:「她絕對無意於傷害你,如果她傷害了,也是無心的,你要懂事,你要長大,宛露。你看在我份上,看在我們的愛情上,你別再鬧彆扭了。好不好?宛露?我母親從不是個挑剔的女人,她心地善良而熱心,只要你不亂發脾氣,她會愛你的,宛露。」
宛露緊緊的望著他,仔細的聽著他,她眼底有一抹倔強的固執。「你聽我說,」她的語氣出奇的冷靜。「我確實比較幼稚,也確實不太成熟,但是,我對於自己是不是被愛是很敏感的。舉例說,那位莫名其妙的許伯母,不管她對我的動機是什麼,她卻由衷的喜愛我。顧伯母——也就是顧友嵐的母親,她也喜歡我。我自己的媽,那不用說,她當然喜歡我。可是,孟樵,你的母親,她一點也不喜歡我,非但不喜歡,她甚至恨我。」「胡扯!」孟樵煩躁的搖頭。「你是被寵壞了。你所遇到的什麼許伯母、顧伯母,都是那種誇張感情的人,我媽比較深沉,比較含蓄,你就誤解她了。何況,不是我說你,到底我媽做錯了什麼,你居然會拂袖而去?」
宛露張大了眼睛,她說不出孟太太到底做錯了什麼,說不出她當時那種被屈侮、被奚落、被冷淡的感覺。她無法向孟樵解釋,完全無法解釋。於是,她只是睜大了眼睛,怔怔的望著孟樵。「你看!」孟樵勝利的說。「你也說不出來,是不是?你只是一時發了孩子脾氣,對不對?我媽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,對不對?」宛露頹然的垂下了眼瞼,從地上拾起了一把松針,她無意識的玩弄著那把松針,輕聲的說:
「以前,我家養了一隻母貓,它生了一窩小貓,那些小貓好可愛好可愛,有天,我想去撫摸那些小貓,你知道,」她抬眼看看他:「我並沒有惡意,我只是愛那些小貓。可是,我的手剛碰到那小貓身上,那隻母貓就對我豎起毛來,伸出爪子,狠狠的在我手背上抓了一把,我手上的血痕,治了一個月才治好。」孟樵凝視著她。「你告訴我這個故事,是什麼意思?」他問。
「你的母親,」她低聲說:「就使我想起那隻母貓。她或者對我並沒有惡意,但是,有一天,我很可能會被她抓傷。」
「咳!」他又好氣又好笑。「你的幻想力未免太豐富了。我告訴你,宛露!」他抓住她的手臂,望進她眼睛深處去。「你誤會了我母親!對於你的拂袖而去,我媽很傷心,她根本想不透怎麼得罪了你。」宛露的眼睛又睜大了。「她知道的,孟樵,她完全知道的!」
「她不知道!」孟樵大聲的、堅定的說:「可是,她是寬大而善良的,她會原諒你!」
「她會原諒我?」宛露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,聲音不由自主就尖銳了起來。「算了吧!我並不稀罕她原諒不原諒!受傷害的不是她,而是我,你懂嗎?孟樵!你少糊塗!我不用她原諒,也不要她原諒,她沒什麼了不起……」
果然,她的反應完全在母親預料之中!孟樵不能不佩服母親的判斷力,也由於這份佩服,他對宛露生出一份強烈的反感。「宛露!」他惱怒的大叫。
宛露愕然的住了口。「不許侮辱我母親,你聽到了嗎?」他鐵青著臉說:「她守寡二十幾年,含辛茹苦的把我養大,在今天這個時代裡,這種母親幾乎是找不到的,你懂嗎?她辛苦了這大半輩子,並不是等我的女朋友來給她氣受的,你懂嗎?而且,無論如何,今天我們是晚輩,對父母該有起碼的尊敬,你懂嗎?……」
宛露張大了嘴,眼珠滾圓滾圓的瞪著。
「我懂了。」她喃喃的說,轉身向森林外面走去。「你需要娶一個木偶做太太,木偶的頭上腳上手上全有繩子,繩子操縱在你母親手裡,拉一拉,動一動,準會皆大歡喜。你去找那個木偶去吧!」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。
「宛露!」他喊,聲音裡已充滿了焦灼和絕望。「你幫個忙吧!」
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。
「你要我怎麼幫忙?」她問。
「去我家,」他低語:「去向我媽道個歉。」
她僵在那兒了,嘴唇上失去了血色,面頰也變得慘白,只有那對烏黑烏黑的眸子,依然閃閃發光。
「去你家,去向你媽道歉?」她不信任似的問。
「是的,」他痛楚而渴切的。「如果你愛我!」
她深深的望著他。「愛情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?包括犧牲你的自尊和驕傲?」「有時是的,」他沉悶的說:「我現在也在犧牲我的自尊與驕傲,我在求你。」她楞了幾秒鐘。「我不去!」她簡單的說。
「你一定要去!」他命令的。
「我絕不去!」「你肯定了嗎?」他悶聲問。
「是的!」「怎麼也不去嗎?」「是的!我想不出我有道歉的理由!」
「僅僅為了我!」「不行!」他不再說話,放鬆了她,他退向一邊,仰靠在一棵松樹上面,他的眼光定定的、死死的、緊緊的望著她。有兩小簇陰鬱的火焰,在他的瞳仁裡跳動。「你知道,你這樣做等於是一個宣判!」他說。
「什麼宣判?」「這就表示,我們之間就完了!」他低聲說,聲音裡帶著微微的顫抖。她呆站著,看了他幾秒鐘,然後,她一甩頭,那長髮拋向腦後,她掉轉身子,往松林外面就跑。他沒有移動,只是癡癡的、傻傻的望著她的背影。在他心靈的深處,像是有一把刀,正深深的、深深的從他心臟上劃過去。她跑了幾步,忽然發現自己身上還披著他的外套,她站住了,不肯回頭,她悶聲的說:「你過來!」「幹什麼?」「把你的外套拿走!」他機械化的往她面前走了兩步,於是,忽然間,她回過頭來了,她滿臉都是淚水,滿眼眶都是淚水,她的面頰漲紅了,狠狠的跺了一下腳,她大叫著說:
「我倒了十八輩子楣才會碰到你!我為什麼要碰到你?我本來生活得快快樂樂,無憂無慮,我有人愛有人疼,我為什麼如此倒楣,要遇見你!」眼淚瘋狂的滑下了她的面頰,她哽塞的撲進了他的懷裡。「我輸了!」她嗚咽著說:「我跟你去向你母親道歉!不是因為我錯了,而是因為——」她掙扎的、昏亂的、卑屈的說:「我愛你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