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一向是個不太懂事的女孩,也是個粗枝大葉的女孩!」她咬著牙說:「不過我還瞭解一件事,當你不受歡迎的時候,你還是早走為妙!」轉過身子,她直衝出去了。
「宛露!宛露!宛露!」孟樵大叫著,也要追出去。
「樵樵!」孟太太及時喊了一句,孟樵回過頭來,一眼接觸到母親的臉,微蹙著眉頭,一臉的焦灼、困惑、迷茫,與被傷害的痛楚。她委屈的說:「樵樵,我做錯了什麼?我怎麼得罪她了?我一心一意要討她的好,她怎麼能這樣拂袖而去?」
孟樵站在那兒,面對著母親的淚眼凝注,他完全呆住了。
第七章
從報社下班回來,已經是午夜了。
孟樵疲憊、倦怠、頹喪,而愁苦的回到家裡。一整天,他試著和宛露聯繫,但是,早上,宛露在上班,電話根本被雜誌社回掉了。「段小姐正在忙,沒時間聽電話!」下午,雜誌社說:「段小姐去排字房了。」黃昏,他乾脆闖到雜誌社去接她,卻發現她提前下班了。整晚,他在報社寫稿,又抽不出時間來,但是,他仍然打了兩個電話到她家裡,接電話的卻偏偏是那個與他有仇似的哥哥。「我妹妹嗎?陪男朋友出去玩了!」陪男朋友出去玩了?能有什麼男朋友呢?當然是那個青梅竹馬了。他懊喪的摔掉了電話。整晚的心神恍惚,這算什麼呢?如果是他和她吵了架,她生氣還有點道理,可是,他們之間並沒有吵架,得罪了她的,只是自己的母親!而母親又做錯了什麼?母親已經百般要討好於她了,不是嗎?既沒對她板過臉,也沒說一句重話,不許她下廚,總是疼她而不是輕視她呀!她就這樣拂袖而去了,就這樣任性的一走了之?她算是什麼?母親的話對了,她只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。孩子!他耳邊又浮起宛露低柔的聲音:「請給我一點時間,讓我學習被愛,學習愛人,也學習長大!」唉!宛露!他由心底深處歎息。宛露!如果我能少愛你一點就好了。取出鑰匙,他開了房門。躡手躡腳的往屋裡走去,他不想吵醒熟睡的母親。多年以來,母親總是習慣性的要一早就爬起來幫他弄早餐,不論他吃與不吃。自從到報社工作之後,他的生活多少有些日夜顛倒,因為報社上班總在夜裡,下班後,有時還要寫特稿到黎明。他無法控制自己起床的時間,但是,母親是不管的,她總是固執的為他做早餐,有時他一覺到中午,起床後,他會發現母親仍然癡癡的坐在早餐桌上等他,一桌子涼了的菜,一屋子枯寂的冷清,和一個堅忍而慈愛的母親。這樣一位慈母,宛露怎麼可能在三言兩語之間,就毫無禮貌的掉頭而去?宛露,宛露,她是太嬌了,太野了,太任性了,太傲慢了,也太沒有尊卑長幼之序了。可是,當初她吸引他的,不也就是她這份半瘋半狂半嬌半野嗎?而現在,她這些吸引他的優點,竟也會成為破壞他們的缺點嗎?
走進客廳,他仍然被這種種問題困擾著,客廳裡沒有亮燈,他摸到壁上的開關,把燈打開,猛然間,他吃了一驚,他發現母親還沒有睡,正坐在黑暗的沙發裡,蜷縮在那兒,她那瘦瘦弱弱的身子,似乎不勝寒苦。被燈光閃了眼睛,她揚了揚睫毛,怔怔的望著兒子,唇邊浮起一個軟弱而無力的微笑。「媽!」他驚愕的喊:「你怎麼不去房間睡覺?」
「我在等你。」孟太太說,坐正了身子,肩上披著的一件毛衣,就滑落了下來,她把毛衣拉過來,蓋在膝上,她的眼光寵愛的、憐惜的,而且是歉然的望著孟樵。「孟樵,你和宛露講和了嗎?」孟樵在母親對面坐了下來,不由自主的燃起一支煙,噴出一口煙霧,他默默的搖了搖頭。
「我至今想不明白,」他悶悶的說:「她到底在生什麼氣?」
「樵樵,」孟太太深思的望著兒子,她的眼光很溫柔,也很清亮。「我想了一整天,為什麼宛露一見到我就生氣了,我想,一定我有什麼地方不好,總之,樵樵,對這件事情,我很抱歉。」「媽!」孟樵驚慌失措了。「你怎麼這樣說呢?你已經仁至義盡了,都是宛露不懂事!」
「不,也不能全怪宛露。」孟太太心平氣和的說。「你想,她有她的家庭教育,她是在父母和哥哥的寵愛下長大的,從小,她一定是被當成個公主一般養大的。咱們家太窮了,樵樵,從你父親過世,我只能盡能力撐持這個破家,現在你做事了,我們也可以逐漸好轉了……」
「媽!」孟樵開始煩躁了起來,重重的噴出一口煙,他不由自主的代宛露辯護。「宛露絕不是嫌貧愛富的女孩子,她父親也只是個大學教授,住的房子還是公家配給的。她一點金錢觀念都沒有,許多時候,她還是個小孩子。您別看她二十多了,她孩子氣得厲害!她所有的毛病,只在於不夠成熟!」
孟太太凝視著兒子,半晌,才小心翼翼的說:
「你是不是她唯一的男朋友?」
孟樵一怔,在母親面前,他無法撒謊。他想起那個「青梅竹馬」,也想起那可能隱在幕後的「媒妁之言」。
「不。媽,我想不止我一個!」
「你瞧!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,」孟太太沉重的說:「你在認真,她在兒戲!」「媽!」孟樵觸電般震動了一下。「你不懂,不可能是這樣,宛露她……她……」他用手抱住頭,說不下去了。在這一剎那間,他覺得母親的分折可能有道理。
「我並不是說宛露的壞話,」孟太太沉著而懇切的望著兒子。「我只是要提醒你一件事,現在的女孩子都不簡單,我在女中教了二十年音樂,看女孩子看得太多了。十六七歲的女孩,已經懂得如何去同時操縱好幾個男朋友。這些年來,電視和電影教壞了女孩子。」她頓了頓,又繼續說:「宛露這孩子,我第一眼看到她,就覺得她不像外表那麼簡單。你說她出身於書香門第,也算是大家閨秀,可是,你覺不覺得,她的舉止動作,服裝態度,以至於她的談吐說話,都太輕浮了?」
「媽!」孟樵一驚,頭就從手心裡抬了出來。「她不是輕浮,她只是孩子氣!她坦白天真,心無城府,想到什麼就說什麼,不管得體不得體,她就是這樣子的!」
「這只是看你從那一個角度去看,是不是?」孟太太深深的望著兒子。「你說她是輕浮也可以,你說她是孩子氣也可以。不過,樵樵,你是真的在認真嗎?」
「媽!」孟樵苦惱的喊了一聲,不自覺的再燃上了一支煙,這份椎心的痛楚洩漏了內心一切的言語,孟太太深深的歎息了。「樵樵,她是個遊戲人生的女孩子啊!她不可能對你專情,也不可能安定,更不可能做個賢妻良母!她生來就是那種滿不在乎的個性,你怎能認真呢?你會為這份感情,付出太大的代價!」是的,孟樵一個勁兒的吞雲吐霧,心裡卻在朦朧的想著,是的,她不可能安定,不可能做個賢妻良母,她是一片雲,她從一開始就說過:她是一片無拘無束的雲!母親畢竟是母親,積了多年看人的經驗,她對宛露的評價並無大錯!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他忽然驚悸的抬起眼睛來,苦惱的、祈求的看著母親:「媽,別因為她這次的表現不好,就對她生出了反感!媽,你再給她機會,讓她重新開始。你會發現,她也有許多優點,許多可愛的地方!你會喜歡她的,媽,你一定會喜歡她的!」
「問題不是我喜不喜歡她,是不是?」孟太太悲哀的說:「問題是她喜不喜歡我!這是什麼時代了?難道婆婆還有權利選兒媳婦嗎?只有兒媳婦有權利選婆婆!你不必費力說服我,樵樵!」她的眼神更悲哀了,帶著份淒苦的、憂傷的、委曲求全的神情,她低低的說:「只要你高興,只要你活得快樂,假若你非她不可,那麼,再帶她來,讓我向她道歉吧!雖然我不知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了她!好嗎?」她盯著兒子。「我跟她道歉,行嗎?」「噢,媽!」孟樵大叫了一聲,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。他注視著母親,那辛勞了一輩子的母親。「媽,請別這樣說,千萬別這樣說!我會把她帶來,我會讓她向你道歉……」
「你做不到的,樵樵,她驕傲而高貴,」孟太太呻吟似的說:「她根本看不起我!」「如果我做不到!」孟樵被激怒了:「我和她之間也就完了!」於是,這天早晨,孟樵從黎明起,就死守在宛露的巷子口。七點多鐘,宛露出來了,穿著件米色的套頭毛衣,咖啡色的長褲,垂著一肩長髮,背著一個牛仔布的手袋,她的樣子仍然是瀟瀟灑灑的。她沒有煩惱嗎?她竟然不煩惱嗎?在她那無拘無束的心懷裡,他到底能佔多大的份量?他一下子攔在她的面前。「宛露!」他叫。她站住了,抬眼看他。她的臉色有些憔悴,她的眼睛裡閃著一抹倔強。「你要幹什麼?」她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