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日不思量,也攢眉千度!」
好個「一日不思量,也攢眉千度!」這顯然是韋鵬飛後來題上去的,怎樣一份斬不斷、理還亂的深情呵!她輕輕的歎口氣,抱住毛毯,折回到客廳裡來。
悄悄的移到沙發邊,她打開毛毯,輕輕的蓋在韋鵬飛身上。韋鵬飛的頭側了側,發出一聲模模糊糊的囈語,繼續沉睡,她站在那兒,靜靜的凝視了他一會兒,他睡得並不安穩,那眉頭是緊蹙著的。難道連睡裡夢裡,他仍然「攢眉千度」嗎?她再歎了口氣,關上了燈,轉身走出了韋家的大門。
天已經完全亮了,她摔摔頭,竟不覺得疲倦。家裡的大門關著,她想,回去准要挨父母好好的一頓訓話了!但,即使挨頓罵,似乎也是值得的,在這一夜裡,她彷彿長大了不少,最起碼,她瞭解了兩句話;人生自是有情癡,此恨不關風與月!
第五章
接下來的一個星期,靈珊因為有位同事請婚假,她又兼了兩班上午班的課,所以,生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許多。好在,無論怎樣忙,不過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、做遊戲、畫圖、折紙飛機……工作的性質,仍然是很輕鬆的。然後,那個星期一的早晨,韋鵬飛牽著韋楚楚的小手,來到了「愛兒幼稚園」裡。這是靈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韋鵬飛,他穿著件白襯衫,咖啡色的毛背心,和一條咖啡色的長褲,胳膊上還搭著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。他浴在那金色的陽光裡,大踏步而來,看起來精神飽滿而神采奕奕。靈珊用一種嶄新的感覺迎接著他,不自覺的帶著驚奇的神情。他沒有酒味,沒有暴躁易怒的壞脾氣,就好像脫胎換骨,變成了另一個人。而楚楚呢?乾乾淨淨的穿著件小紅毛線衣,紅呢裙子,頭上還戴著頂紅呢帽,她揚著那長長的睫毛,閃亮著那對靈活的眼珠,俏生生的站在那兒,像童話故事中所畫的「小紅帽」。
「我已經把阿香找回來了,」韋鵬飛站在校園的陽光下,微笑的望著她,那笑容中帶著抹屈服和順從,還有份討好的意味。「再把楚楚送到你這兒來,你看,我完全聽了你的話。」「你應該聽的,是不是?」靈珊微笑著問,揚著睫毛,陽光在她的眼中閃亮。「我打包票,我們會把你的女兒照顧得很好。」「別說『我們』,」他率直的說,眼光緊緊的盯著她。「我只信任你,因為你在這兒,我才送她來!」
「你應該信任教育……」
「不要和我談教育!」他又開始「原形畢露」了,魯莽的打斷了她,他很快的說:「不要和我談這麼大的題目,我只是個小人物,最怕大問題!」
她希奇的望著他。「你這人真矛盾!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……」
「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犧牲者!」他冷冷的接口。
「我聽說你是一家大工廠的工務處處長,你負責整個工廠的生產工作。」「是的,怎樣呢?」「如果你不學,怎能當工務處處長?」
「不當工務處處長,又有什麼不好?」他盯著她問:「了不起是窮一點,經濟生活過得差一點,我告訴你,在這世界上,沒當工務處處長,而生活得比我快樂充實的人,比比皆是!」
「你把你的不快樂,歸之於受教育嗎?」靈珊啼笑皆非的望著他。「你知道人類的問題在哪裡?人類是最容易推卸責任和不滿現狀的動物!」「哈!」韋鵬飛輕笑了一聲,眼睛映著陽丕亮晶晶的注視著她。「假若不是因為我認識你,我會把你看成一個唱高調的人!教育問題,人類問題……你想做什麼?先天下之憂而憂嗎?」「你錯了。」她坦率的迎視著他的目丘「我從沒有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,我只是面對自己的問題,我不找借口,我不怪命運,我也不逃避……」
「你在拐著彎兒罵人嗎?」
「不。」她誠懇的低語。「我只希望——希望你能先天下之樂而樂!這世界上固然有比你幸福的人,也有比你更不幸的人……你又要說我在唱高調了,你……」她抬眼看他,眼裡是一片溫柔、寧靜、與真摯。「忘記那些不快吧,好嗎?你擁有的東西,比你失去的多,你知道嗎?」
他震動了,在她那誠摯的目光下所震動了,在她那軟語叮嚀下所震動了。他正想說什麼,她已牽過楚楚的手,微笑著說:「你給她辦好入學手續了嗎?」
「是的。」「那麼,我要帶她去上課了。楚楚,和爸爸說再見!」她回頭看他,對他揮揮手。上課鐘響了,楚楚也回頭對他揮手。他怔怔的站立在那兒,目送她們手拉著手兒走進教室,直到她們兩人的影子都看不見了,他仍然佇立在那兒。佇立在那秋天的,暖洋洋的陽光下。好一會兒,他才轉過身子,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空,天藍得刺眼,白雲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發亮,他忽然覺得滿心歡愉,滿心漲滿了陽丕漲滿了某種說不出來的快樂。他大踏步的向校外走去,身邊,有股甜甜的幽香繞鼻而來,他看過去,才發現那兒種著一棵桂花,這正是桂子飄香的季節,那桂花特有的清香瀰漫在空氣中,薰人欲醉。他走過去,伸手摘下一把桂花,耳畔,教室裡開始傳出孩子們喜悅的歌聲:
「白浪滔滔我不怕,掌穩舵兒往前劃,撒網下水到魚家,捕條大魚笑哈哈,哎喲咿喲咿喲嗯哎喲,
哎喲咿喲咿喲嗯哎喲……」
他以一種嶄新的、感動的情緒,聆聽著那些孩子們的歌聲。這才發現好久好久以來,他的生活裡竟然沒有歌聲,沒有陽光甚至沒有花香了。握著那把桂花,他走出校園,跨上了自己的車,他向工廠開去,一路上,那桂花的香味始終繞鼻而來。車子駛上了高速公路,工廠在中壢,他每天必須開一小時的車去上班,再開一小時車下班,往常,總覺得這條路好長好長,今天,他卻感到悠閒而自在。自在些什麼,自己也不能完全瞭解。靈珊這一天的生活,過得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。韋楚楚第一天上課,居然乖得出奇。沒有打架,沒有生事,沒有咬人……她只是用新奇的眼光望著所有的一切。她有些孤僻,不肯接近同學,下了課,就像個小影子似的挨著靈珊。她不會寫名字,不會答智力測驗,不會唱任何兒歌,也不會折疊小玩意,因而,顯得相當笨拙。靈珊知道,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只要這孩子聽話,總會慢慢學會的,她倒並不著急。
楚楚念的是上午班,中午,她就被阿香接回去了。黃昏時,靈珊下了課,邵卓生已經等在校門口。
「靈珊,一起去吃晚飯吧,天涼了,我請你吃毛肚火鍋!」
「我有好多好多事……」靈珊想拒絕。
「你怎麼永遠有好多好多事?」邵卓生說,一副若有所思樣子。「那些事會妨礙你吃飯嗎?」
「是的,會妨礙。」她一本正經的說。
「那麼,」邵卓生好脾氣的,極有耐性,也極有風度的說:「我不耽誤你,明天呢?」「明天也有事!」「後天呢?」「後天也有事。」「那……那麼,」邵卓生結結巴巴起來。「你……你到底那……那一天沒事?」看他忠厚得有趣,靈珊忍不住笑了起來,一面笑,一面就灑脫的揚了揚頭,慨然說:
「好吧!我們去吃毛肚火鍋!反正……是純吃飯!」
純吃飯這三個字,是從「純喫茶」引申而來的,是靈珊姐妹間的術語,純喫茶不一定是「純喫茶」,純吃飯代表卻是單純的吃飯,表示毫無其他「意義」。可是,邵卓生本來就是「少根筋」,只要靈珊肯跟他吃飯,他才不管她有意義沒意義,就已經樂得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了。
靈珊跟邵卓生去吃了晚飯,兩人又在街頭散了散步,逛了逛書店,買了好幾本小說,回家時,又已經快十點鐘了。邵卓生和往常一徉,把靈珊送到大廈門口,忽然間,這「少根筋」卻福至心靈的說了句:
「靈珊,我們就一輩子這樣耗下去了嗎?」
「什麼意思?」靈珊裝糊塗,面有不豫之色。
「沒有意思,」邵卓生慌忙說,「我只是告訴你,我很有耐性,我會耗下去的,無論耗多少年!」
邵卓生走了,靈珊卻站在大門口發了半天怔。看樣子,「純吃飯」也不能再接受了,這個呆子已經認了真,如果再交往下去,恐怕就甩不掉他了。與其將來傷害他,不如趁早快刀斬亂麻。她想著,慢吞吞的往大廈中走。
忽然,有一縷香煙的氣息繞鼻而來,一個高大的人影就遮在她面前了,她一驚,抬起頭來,韋鵬飛正吸著煙,靜靜的注視著她。「哦,是你!」她說:「你在幹什麼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