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月朦朧,鳥朦朧,點點螢火照夜空。
山朦朧,樹朦朧,唧唧秋蟲正呢噥。
花朦朧,葉朦朧,晚風輕輕叩簾櫳。
燈朦朧,人朦朧,今宵但願同入夢!」
他傾聽著,那歌聲越唱越輕,越唱越柔,越唱越細……他的神志也跟著歌聲恍惚起來,催眠曲?不知道這是不是催眠曲,但,他確實覺得被催眠了,被迷惑了。他斜倚在窗欞上,不動,也沒有思想。歌聲停了。他依然佇立,那催眠的力量並沒有消失,他心中恍恍惚惚的重複著那歌詞中最後幾句:「花朦朧,葉朦朧,晚風輕輕叩簾櫳。燈朦朧,人朦朧,今宵但願同入夢!」一時間,愁腸百轉,而不知身之所在!
忽然間,有個人影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,同時,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取走了。他一驚,回過神來,才發現靈珊正拿開他的酒杯,用頗不贊同的眼丕靜靜的望著他。
「她睡著了。」靈珊說。
「哦!」他凝視著她。「你喝了太多的酒,」她把杯子送到桌上去。「只有弱者才借酒澆愁。」他一震。「你怎麼知道我是借酒澆愁?」他微有薄怒。「我根本無愁可澆!」「是嗎?」她慢慢的走回到窗邊來,望著他的眼睛,輕緩的搖了搖頭。「不用欺騙你自己,你是我見過的人裡面,最憂鬱的一個!」他再一震,眼光就銳利的投注在她身上,她穿著件純白的絨質睡袍,長髮垂肩,面頰白皙,眉毛濃而挺,眼珠深而黑,那下巴的弧度是美好的,而那面部的表情,卻在柔和中混合了執拗。是的,執拗,這是個執拗的、坦率的、倔強的、任性的女孩。在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,就曾經領教過她的剛強和堅毅。但,這樣一個剛強的女孩,怎會唱出那麼溫柔甜蜜的歌曲?怎會對一個陌生的小孩子,付出那麼深摯的熱情?是了,在這剛強的外表下,必然藏著一顆善良而熱情的心,不止善良和熱情,那顆心還是敏銳細密而易感的!
「不必盯著我看,」她直率的說,眼光調向了窗外的星空。「我知道我服裝不整。」「不是的,」他倉促的說:「我在看——你具有多少種不同的性格和優點!」她的臉微微一紅。「你的恭維話和你的罵人話同樣高明!」
「你也是!」他們相視了一眼,她微笑了笑,又看著窗外。
「我們辦個交涉,」她說,笑容收斂了,顯得嚴肅而莊重。「你設法把阿香找回來,於情於理,你都欠了阿香的。然後,你把楚楚送到我的學校裡來,這孩子需要朋友,需要教育,需要和她同年齡的孩子在一起!」
「好的!」他歎口氣,完全屈服在她的「理性」之下:「我聽你的安排!」她再看了他一眼。「隨時你有需要,都可以把她送到我家裡來,我不當她的家庭老師,卻樂於幫你照顧她。即使我不在家,你一樣可以送她來,我母親和我姐姐都會照顧她的!」
「我怎麼謝你?」他問。
「我不是要你謝我而做這些的,我只是同情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……」她忽然正視著他,單刀直入的問:「她母親去世多久了?」他驚跳,剛剛恢復血色的嘴唇又倏然間變得慘白了。溫和與寧靜迅速的從他臉上消失,他的眼神立即陰鷙而兇猛起來,狠狠的盯著她,他用嘶啞的聲音,惱怒的、激動的低吼:
「誰告訴你她母親去世了?」
「哦?」靈珊驚愕的睜大眼睛。「她母親沒有去世嗎?那麼,對不起。」「誰說的?」他憤怒的問。「誰告訴你的?」
「是楚楚自己說的。」他頓時洩了氣,把身子靠在玻璃窗上,他顯得疲倦、蒼涼、而頹喪。「如果她母親活著,」她小心翼翼的說:「她現在在什麼地方?」他猛的抬起頭來,直視著她,眉毛虯結著,呼吸沉重的鼓動了他的胸腔,他咬咬牙,咬得牙齒發出了響聲,他兇惡而陰沉的低吼:「我說過她還活著嗎?」
靈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,迎視著他的目光,她搖搖頭,這是什麼意思?她氣得挺直了背脊。
「你——莫名其妙!」她罵了一句,把長髮往腦後一甩,她轉身欲去。「算我倒霉,撞著了鬼!我再也不管你家的閒事!」
「等一下!」他伸手攔住了她。
「你是怎麼回事?」她忍無可忍的喊:「你暴躁易怒,亂發脾氣,不知好歹,恩將仇報,喜怒無常,希奇古怪,莫名其妙!……」他眼裡閃著光。「我不知道,你居然能一口氣用這麼多的成語!」他愕然的說:「你還有些什麼成語,全說出來吧!」
「我不說了,我不和你這種怪物說話!」
「好。」他點點頭,讓開身子,面對著玻璃。他用手扶著窗子,眼光怔怔的凝視著窗外那些閃爍的燈光,忽然下決心似的,低沉的說:「在你走以前,我願意把我的事告訴你!」
「我不想聽!」「你要聽。」他固執的說,頭也不回,他的聲音像來自深谷的回音,森冷、綿邈、而幽邃。「我認識楚楚的母親,是我在念大一那一年,她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。很奇怪,你會發狂般的去愛一個孩子,再費力的去等她長大。我大學畢業,她十八歲,我們就毅然決然的結了婚,二十二歲的我,當丈夫似乎太年輕,而她,更是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小妻子。但是,我已經等了她那麼久,我實在等不及受完軍訓。婚後三個月,我去受軍訓,一年後,楚楚出世,我做了父親,我的太太,從十八歲的小妻子變成十九歲的小母親。軍訓受完,我立即拿到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,我們這一代,留學似乎成了必經的一條路,如果我眷戀妻兒而不肯出國深造,我就會變成一個大逆不道的叛徒。我的父母家人,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,眾望所歸,我出了國,三年後,拿到了碩士學位,我回了國,才發現我只剩下了女兒,失去了妻子。」
他燃起了一支煙,深吸了一口,他的眼光始終停留在窗外,煙霧撲向那玻璃窗,把窗子蒙上了一層白霧。
「家裡想盡了各種方法隱瞞我,當我收不到她的信而起疑時,他們才告訴我她在生病……」他的聲音嚥住了,深吸著煙,他有好一會兒,只是站在那兒吞雲吐顏半晌,他才低語了一句:「算一算,自從婚後,聚少離多,我剛學成而可以彌補這些年來的虧欠時,她卻已經去了,毫不猶豫的去了。」他再吸了一口煙,聲音化作了一聲長長的歎息。
靈珊站在那兒,呆望著他的背影,他的故事很簡單,沒有絲毫傳奇性,但是,她卻覺得自己被感動了,被他語氣裡那種眷戀的深情和無可奈何的淒愴所感動了。她想說什麼,喉嚨裡啞啞澀澀的,她竟吐不出任何聲音。好一會兒,他驟然回過頭來,眼圈紅紅的,煙霧罩著他,他整張臉都半隱藏在煙霧裡。「好了!」他簡捷的說:「你可以走了。」
她瞪著他。「你的父母呢?」她問。
「他們在南部,我父親在高雄煉油廠工作。」
「為什麼不把楚楚交給你的父母?」
他陰鷙的凝視她。「我已經失去了妻子,難道還不能和女兒在一起嗎?我是父親,我不把她交給任何人!」
他走到桌邊,熄滅了煙蒂,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。
她迅速的把手壓在那杯子上,他抬眼看她,他們兩人對視著。「楚楚需要一個清醒的父親。」她低語。
他放開了酒杯,望著她。然後,他坐進了沙發裡,疲倦的伸長了腿,把頭仰靠在沙發的靠背上。室內有一段時間的沉寂,曙色不知不覺的染白了窗子,她忽然驚醒過來,自己在幹什麼?竟在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?她對他看去,想向他道別,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。深秋的早晨,夜涼似水。她遲疑了一會兒,就悄悄的走向走廊,推開走廊裡的第一扇門,果然,那是間臥室,床上,整齊的折疊著毛毯,她走進去,從床上取了一條毛毯,忽然間,她怔住了。
在床頭的小几上,放著一個鏡框,裡面是一張放大的照片。出於本能,她伸手拿起那鏡框,鏡框裡,一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少女,正站在一塊岩石上,迎風而立,長髮飄飛,那少女在笑,笑得好甜好美好嫵媚。靈珊仔細的凝視這少女;明眸皓齒,巧笑嫣然,風姿萬種而媚態橫生。她從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麗的母親,怪不得韋鵬飛對她這麼一往情癡而唸唸難忘。為什麼有情人不能長相聚首?為什麼這樣年輕可愛的少女竟天不假年?她仰首望望天,一時間,竟恨起命運的不公平,和上帝的無情了。
把照片放回原處,她才發現那照片下面,題著兩行小字,由於字跡和照片的顏色相混,不仔細看,幾乎看不出來,那兩行字寫的是:「其奈風流端整外,更別有、系人心處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