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靈珊!」他驚歎的喊,擁住了她,在那份震撼般的激情裡,再也說不出話來了。於是,日子仍然這樣緩慢而規律的流過去。但是,在規律的底下,卻埋伏著一些看不見的東西。像地底的一條伏流,隱隱的,緩緩的流著。卻不知何時,終會化作一道噴泉,由地底激射而出。這天,韋鵬飛正在工廠中工作。一部熱鍛機出了毛病,一星期中,這機器已有三次因熱度過高,燒紅之金屬碎片濺出來而燒傷了工人。韋鵬飛帶著幾個技工,一直在埋頭修理這部機器,調整它的溫度。忽然,有個工人走過來說:
「韋處長,有位劉先生來看你!」
「讓他等一下!」韋鵬飛頭也不抬的說,他整個人都鑽在機器下面,察看那機器的底層。半晌,他從機器下面鑽了出來,滿身的塵土,滿手的油垢,滿衣服的鐵屑。他抬眼看過去,才驚愕的發現,站在那兒等他的,竟然是靈珊的父親劉思謙!「哦,劉伯伯!」他慌忙打招呼,心想,要來的畢竟來了!他必須面對這個人物,這個問題,和這項挑戰了。他心裡在一瞬間掠過許許多多的念頭,知道劉思謙居然跑到工廠裡來找他,當然是非攤牌不可了。他暗中籌思著「應戰」的方法,立即做了一個堅定不移的決定,不管怎樣,他絕不妥協,絕不放棄靈珊!他看著劉思謙,一面用毛巾擦著手。「對不起,讓您久等,那機器有點毛病!」他說。
劉思謙好奇的看看那部機器,再好奇的看看韋鵬飛。平常,他見到的韋鵬飛都是整潔清爽的,現在,他卻像個工人!然後,他又好奇的打量這整個工廠,和那一排排的廠房,以及那些五花八門,形形色色的鍋爐和沖床。
「我不知道這工廠這麼大,」他說:「有多少工人?」
「工人有五百多人,算上員工和職員,就有六百多人了!」韋鵬飛說,一眼看到劉思謙滿臉感興趣的表情,他心中一動,想先跟他扯點別的,把話說暢了,再導入正題就容易了。於是,他問:「要不要參觀一下?」
「會不會不方便?」劉思謙問。通常,一般工廠都謝絕參觀,以免一些私有技術流傳出去。
「不會。」韋鵬飛立刻說。「這兒沒有秘密。」
帶著劉思謙,他一間廠房又一間廠房的走過去,一面向他介紹那些機器的功用,和工廠的性質。
「我們分兩個部門,一個是鍛造部份,一個是精密鑄造部份。產品幾乎包括了各種金屬手工具,主要的對象是外銷,銷美國、加拿大,以及東南亞和歐洲。」
「哦?」劉思謙打量著那些機器,也打量著韋鵬飛,他自己也是學機械的,卻並沒有學以致用,現在早改行到了金融界,在一家大銀行當高級主管。但是,他對機械的興趣卻依然不減。「鍛造做些什麼事?」他問。
「第一步是剪切,那是剪切機,它把鐵片剪碎。第二步是加熱,這是加熱爐。然後是粗胚,再下來要熱鍛,再經過剪邊和加工,就完成了鍛造的程序。可是,僅僅加工一項,就又包括了吹沙,清洗、打直、熱處理、研磨、精光、電鍍……各種手續,所以,要這麼多機器,這麼多工人,這是一件繁複的工作。」劉思謙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。
「你整天面對著機器和鐵片,怎麼還有心情去追女孩子?」他問。韋鵬飛站在一間大廠房的外面,他的手扶著廠房的柱子,回頭看著劉思謙。「靈珊常常說我是個打鐵匠,」他乾脆引入正題。「我也確實只是個打鐵匠。但,一把鉗子,一個螺絲鑽,都要經過千錘百煉才做得出來。我一天到晚對這些鐵片千錘百煉,自以為已經煉成金剛不壞之身。直到靈珊捲進我的生活,我才知道我也有血有肉有靈魂有感情!劉伯伯,」他誠摯的說:「我不知道該怎麼說,靈珊確實再造了我!我每天把廢鐵變為利器,靈珊對我做了同一件事!」
劉思謙望向廠房,那兒有好幾個高周波爐,工人們正在做熔鑄的工作。他再看韋鵬飛,一身的鐵屑,滿手的油污,一臉的誠摯,和那渾身的機油味。他沉吟的說:
「你知道我來這兒幹什麼?」
「我知道。」韋鵬飛說:「你想說服我和靈珊分手。」
「你認為我的成功率有幾成?」
「你沒有成功率。」劉思謙不由自主的哼了一聲。
「像你這樣的男人,怎麼會離婚?」他冷靜的問。「聽說是你太太對不起你。」「欣桐是一個很好的女孩。」韋鵬飛認真的說。「兩個人離婚,很難說是誰對不起誰。欣桐外向愛動,熱情而不耐寂寞,她的思想很開放,有點受嬉皮思想的影響,她離開我——」他黯然說:「我想,總是我有缺點,我保不住她。」
「那麼,你就保得住靈珊了嗎?」
韋鵬飛靜靜的沉思片刻。
「是的。」「為什麼?」「因為靈珊不是欣桐!欣桐像我豢養的一隻小豹子,不管我多喜愛她,她一旦長成,必然要跑走,我跟欣桐結婚的時候,她還是個孩子。靈珊不一樣,她獨立面有思想,從我們認識開始,她接受了我,不止我的優點,也包括了我的缺點。到現在,我覺得她已經像我生命的一部分,你可能保不住一隻小豹子,你怎麼可以保不住自己的生命或血液?」
「你的舉例很奇怪!」劉思謙怔怔的說。
韋鵬飛望向廠棚。「你看到那些爐子嗎?」他問。
「怎樣?」劉思謙困惑的。
「那裡面是碳鋼水,用碳鋼水加上鉻鐵和釩鐵,就鑄造出一種新的合金,叫鉻釩鋼。鉻釩鋼是由兩種不同的金屬鑄造的,但是,即經鑄造之後,你就再也沒有辦法把鉻釩鋼分離成鉻鐵和釩鐵。我和靈珊,就像鉻釩鋼。」
劉思謙瞪視著韋鵬飛。
「看樣子,你是個成功的鍛造家!」他說,環視著左右。「看樣子,你還是個成功的工程師,看樣子,你也是個成功的主管。只是,我不知道,你會不會是個成功的丈夫!」
韋鵬飛熱烈的直視著劉思謙,眼睛發亮。
「我有必勝的信心,信任我!劉伯伯!」
劉思謙睜大了眼睛,皺皺眉頭,然後,他忽然重重的一掌,拍在韋鵬飛的肩上,粗聲說:
「我實在不知道,靈珊愛上了你那一點?我也實在不知道,我又欣賞了你那一點?但是,要命!」他深深吸氣,眼睛迎著陽光閃亮:「我居然全心全意,要接受你做我的女婿了!」
「劉伯伯!」他喊,滿臉發光他用他那油污的手,一把握住了劉思謙的手。「你不會後悔,你永不會後悔!」他說。「你雖然不知道,靈珊愛上了我那一點,我卻深深明白,靈珊為什麼那樣愛你們了!」
第十三章
忽然間,雨季就這樣過去了。忽然間,春天就這樣來臨了。忽然間,陽光整日燦爛的照射著,忽然間,輕風和煦而溫柔的吹拂著。忽然間,花開了,雲笑了,天空的顏色都變得美麗了。在劉家,韋鵬飛得到一個新的綽號,叫「鉻釩鋼」。這綽號的由來,早就被劉思謙很誇張的描述過,劉家大大小小,都喜歡稱他綽號而不喜歡叫他名字。這個始終無法得到劉家激賞的「韋鵬飛」,卻以「鉻鋼」的身份而被認可了。難怪,韋鵬飛這晚要對靈珊說:「早知如此,早就該改名字了!看樣子,筆畫學不能不研究一下,那韋鵬飛三個字的筆畫對我一定不吉利!」
靈珊挽著韋鵬飛的手臂,那多日的陰霾,已被春風一掃而去,她笑著說:「你以為爸爸那天去旭倫,真正的目的是什麼?」
「要我答應撤退!」「傻人!」靈珊笑得像陽光,像藍天。「爸爸才不會做這麼幼稚的事,他是安心去摸摸你的底細,稱稱你到底有幾兩重!」
「哦,」韋鵬飛恍然的說:「那就怪不得了!」「怪不得什麼?」「韋鵬飛整日飛在天空,你怎麼測得出他的重量?那鉻鋼畢竟是鋼鐵,當然沉甸甸的!」
靈珊笑彎了腰。「改天我也要去旭倫看看,那幫了你大忙的鉻鋼到底是什麼玩意兒?說實話,我一生沒聽過這名詞!」
「記得嗎?」韋鵬飛深思的說:「我們剛認識沒多久的時候,我就曾經要帶你去旭倫。」
「是的,」靈珊回憶著那個晚上,他曾因她一語而改變目的,在高速公路上急煞車。「為什麼?」
「那時候我很墮落,」他坦率的說:「在你面前,我自慚形穢,或者,在我下意識中,覺得在旭倫的我,比較有份量一點。也可能……」他微笑著。「我有第六感,知道旭倫的某種合金,能幫我的忙。」她瞪著他笑,搖了搖頭,又歎了口氣。
「怎麼還歎氣呢?」他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