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實上,靈珍的話只說對了一半,與其說她在冷戰,不如說她鬥志消沉。主要還有個原因,韋鵬飛在過春節的時候,帶楚楚回了一趟南部。從南部回來,楚楚就整個變了,她對靈珊充滿了敵意,充滿了冷漠。她又成了一隻渾身備戰的刺蝟,動不動就豎起了她滿身的尖刺,準備奮戰。當靈珊好言詢問的時候,她只尖聲的叫了一句:
「我奶奶說,你要做我的後娘,我討厭你!」
將近半年的收服工作,忽然一下子就完全觸了礁。無論靈珊如何溫言細語,那孩子只是板緊了臉,惡狠狠的盯著她,尖聲大叫:「你不要碰我,你碰我我就咬你!」
有好幾次,她真想再捉住這孩子,給她一頓責罰。可是,自從有婚姻之想,她竟不敢去責罵這孩子了。她怕她!在這種畏怯的情緒裡,一味的軟弱造成的竟是反效果,楚楚越來越無法無天,越來越蠻橫,越來越對靈珊沒禮貌。甚至,她已經懂得如何去欺侮靈珊。每當她和靈珊單獨相處,她就會細聲細氣的說:「阿姨,我好想好想我的媽媽呵!如果她不死就好了!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!」
靈珊看著她那張慧黠的小臉,和那狡獪的眼神,明知她說的是謊話,明知她對生母決無印象,明知她安心要氣她,她仍然覺得刺耳刺心,而六神無主。
靈珊是消沉下去了。而在這段時間裡,韋鵬飛卻忙得天昏地暗,自從春節以後,旭倫的營業額提高,生產量大量增加,韋鵬飛主持公司的整個生產部門,又添購了好幾部機器,他就從早忙到晚,日夜加班,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,而每次回家,都累得筋疲力竭,倒在沙發上,他常連動都不想動。但是,即使這麼忙,他也沒有忽略掉靈珊的消沉。一晚,他緊握著靈珊的手,誠摯的說:
「靈珊,別以為我忘了我們之間的事,等我忙完這一陣,到夏天,我就比較空了。我們在夏天結婚,好不好?結完婚,我帶你到日本去度蜜月。」
她默然不語。「你別擔心,靈珊,所有的問題,都會迎刃而解。我父母對於我又能重拾幸福,開心極了,他們說,等到有假期的時候,要到台北來看你!」她微微一震。「怎麼了?」他問,「你又在怕什麼?」
「你的父母……」她期期艾艾的說:「他們真的很開心嗎?他們並不認識我……」「他們看過你的照片。」
「怎麼說呢?」她垂下眼瞼。「他們一定說我很醜,配不上你。所有的父母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最好的。」
「不,正相反。」「怎麼?」「他們說你很漂亮,太漂亮了一點。我媽說我太貪心了。她說……」他猛的嚥住了。
「她說什麼?」靈珊追問。
「沒說什麼,」鵬飛想岔開話題。「她覺得我配不上你,會糟蹋了你。」「不是的!」她固執的說:「她說什麼,你要告訴我!你應該告訴我!」他注視著她,她坐在沙發前的地毯上,胳膊放在沙發上,用手托著下巴,靜靜的望著他。她的眼睛澄澈如秋水,裡面有股龐大的力量,使他無法抗拒,無法隱瞞。他伸手撫摩她的面頰,和她那小小的耳垂。
「她說……」他輕歎一聲。「你受漂亮女孩子的罪,還沒受夠嗎?怎麼又弄了一個這麼漂亮的?當心,這女孩明艷照人,只怕你又有苦頭要吃了!」
靈珊悄然的垂下頭去。
「靈珊!」他托起她的下巴。「你別誤會,我媽這句話並沒有惡意,她是『一遭被蛇咬,十年怕井繩!』!看到漂亮女孩就害怕。你要原諒她,當初,她和欣桐間,也鬧得極不愉快,她曾盡心盡力待欣桐,欣桐仍然一走了之。她把這件事看成了韋家的奇恥大辱。靈珊,不要擔心,等她見到你之後,就知道你有多純,多善良,多可愛了。」
靈珊仍然低頭不語。「怎麼?」鵬飛凝視著她,仔細的凝視著她。「你真的在擔心嗎?真的在煩惱嗎?」她把頭倚進了他懷裡。
「鵬飛!」她軟弱的叫。「為什麼這世界上要有這麼多人?而人與人間的關係又這麼複雜?為什麼兩個人之間的事,要牽扯上這麼許許多多其他的人物?」
韋鵬飛擁著她,好一會兒,也默然不語。他充分瞭解她心底的哀愁與無奈。半晌,他輕聲低語:
「靈珊!」「嗯?」她應著。「我們找一個沒有憂愁,沒有工作,沒有煩惱,沒有糾纏……的地方去過日子吧!」
「有這樣的地方嗎?」「有的。」「是月球?還是火星?」她問。
他輕聲一笑。「不不,不是月球,不是火星,是亞馬遜河的原始叢林裡。」
「那兒確實沒有煩惱,沒有糾纏,」靈珊點點頭。「可是,有蚊子,有毒蛇,有鱷魚,有野獸,說不定,還有吃人族把你拿去燉湯吃!哦,算了,我們留在這兒吧!」
「那麼,我們還可以去阿拉斯加!」韋鵬飛轉動著眼珠,「我看過一部電影,介紹阿拉斯加的風景,終年積雪,一片銀白,北極熊在雪地裡打滾。到處都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,成千成萬的蝴蝶圍著花朵打轉……」
她笑了。「雪地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?還有成千成萬的蝴蝶?」她說:「你真是吹牛不打草稿!」
他正視著她。「我打了草稿,」他說:「打了半天草稿,只為——博你一笑!」她的眼睛閃亮,淚珠在睫毛上輕顫。
他一把抱緊了她,在她耳邊激動的喊著:
「哦,靈珊!如果有那樣的地方,我會帶你去的,我真會帶你去的!我不要你煩惱,我不要你憂愁,我不要你操心,我不要你這樣憔悴下去!哦,靈珊,你告訴我吧,怎樣能讓你快樂起來?你告訴我,你教我,我一直不是個很好的愛人,我不懂怎樣能夠保護我所愛的……」他的身子掠過了一陣顫慄。「你教我,靈珊!是不是我太忙了?我太忽略了你?你教我,但是,不要離開我……」她把嘴唇壓在他唇上,堵住了他的言語。半晌,她抬起頭來,溫存的,平靜的看著他。
「我說過要離開你嗎?不,不會,永遠不會。」她用手指輕觸他的眉梢和鬢腳,她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。「我們之間如果有陰影,如果有問題,我相信,總會慢慢克服的。鵬飛,」她輕揚著眉毛。「我不是裴欣桐,你放心。」
他深深的注視她。「你父母仍然在反對我嗎?」他問:「他們是通情達理的,他們是開明的,為什麼也像塊無法融解的冰塊?」
「有一天,楚楚也會長大,」靈珊說:「當她二十二歲的時候,你會不會願意她去嫁給一個離過婚,有個六歲大孩子的父親?」「如果那父親像我一樣好,我是絕對願意的!」
「你好嗎?你真不害臊!」
「我真的很好……最起碼,這半年以來,我已經戒除了所有的壞習慣,我努力在學好……但是,你父母不肯面對我的優點,他們只研究我的過去!」
「給他們時間!」她低語。「也給我時間。」
「給你時間幹嘛?」「去融解一座冰山。」「冰山?」他說:「你面前也有冰山嗎?」
「是的。」「是——」他遲疑的。「楚楚嗎?我以為你已經完全收服了她。你像是如來佛,她只是個小孫猴子,她應該翻不出你的手掌心。」她搖搖頭,無言的歎了口氣。
他撫摩她的頭髮,緊蹙著眉頭。
「你又歎氣了。靈珊,你這麼憂鬱,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?」他握緊她的手,忽然下決心的說:「靈珊,我們走吧!我們真的離開這所有令人煩惱的一切!我們走吧!離開你的父母,也離開我的家人,我們走吧!」
「走到那兒去?」「去美國。我可以在那兒輕易的找到工作,我又有永久居留權。我們去美國,好嗎?」
「楚楚呢?」她問。他狠狠的咬了咬七「我可以把她交給我的父母!他們都很愛她!」
「你呢?不愛她嗎?」靈珊盯著他問。
「我當然愛她。可是——如果她成了我們兩人之間的冰山,我……我就只有忍痛移開她!」
靈珊和他對視良久。「聽我說,鵬飛。」她清晰的說:「我不跟你去美國,我不跟你去阿拉斯加,或任何地方!因為,我不要做一個逃兵!我愛我的父母、姐姐、和弟弟。我不想和他們分開,我也愛楚楚,我要她!我的問題在於,這所有反對我的人,我都愛!我不逃走,鵬飛,我要面對他們!」
「靈珊!」他喊:「你自私一點吧!為自己想想吧!」「我很自私,」她固執的說:「我想用我的胳膊,抱住所有我所愛的,不止你!鵬飛。還要抱住我的家人,和——那座小冰山,我不單單是自私,而且是貪心的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