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哦!」她大驚,瞪著母親。「你們談過了?」
「談過了。」「談些什麼?」劉太太看了她一眼。「沒有什麼。大家都是兜著圈子說話,他想知道你的情形,我告訴他,你瘋了一夜,現在在睡覺。他的臉色很難看,坐了一會兒就走了。」靈珊用牙齒咬住嘴唇,默然發呆。半晌,她伸手把額上的毛巾拿下來,丟在桌上,她勉強的坐正身子,依舊搖搖晃晃的,她的臉色相當蒼白。
「媽,」她清晰的說:「我必須過去一下。」
「靈珊,」劉太太微蹙著眉梢。「你要去,我無法阻止你,也不想阻止你。只是,現在已經很晚了,你的酒也沒完全醒。要去,等明天再去!」「不行,媽媽!」她固執的說:「我非馬上去不可!否則,我的酒永遠不會醒!」「你在說些什麼?」劉太太不懂的問。
「媽,求你!」靈珊祈求的望著母親,臉上有種怪異的神色,像在發著熱病。「我一定要去和他談談,我要弄清楚一件事!媽,你讓我去吧!」「你站都站不穩,怎麼去?」劉太太說。
「我站得穩,我站得穩!」靈珊慌忙說,從床上跨下地來,扶著桌子,她剛站起身,一陣暈眩就對她襲來,她的腿一軟,差點摔下去,靈珍立即扶住了她。她搖搖頭,胃裡又猛的往上翻,她一把蒙住嘴,想吐。劉太太說:
「你瞧!你瞧!你還是躺在那兒別動的好!」
靈珊好不容易制住了那陣噁心的感覺。
「媽,」她堅決的說:「我一定要去,我非去不可,否則,我要死掉!」「靈珊!」劉太太叫。「媽,」靈珍插了進來。「你就讓他們去談談吧!你越不讓她去,她越牽腸掛肚,還不如讓她去一下!」她看著靈珊。「我送你過去!只許你和他談兩小時,兩小時以後我來接你!不過,你先得把睡衣換掉!」
靈珊點頭。於是,劉太太只好認輸,讓靈珍幫著靈珊換衣服,穿上件淺藍色的套頭毛衣,和一件牛仔褲。靈珊經過這一折騰,早已氣喘吁吁而頭痛欲裂,生怕母親看出她的軟弱而不放她過去,她勉強的硬挺著。靈珍牽著她的手,走到客廳,劉思謙愕然的說:「你醉成那樣子,不睡覺,起來幹嘛?」
「我已經好了!」她立刻說。
「這麼晚了,還出去?」
「我知道二姐的秘密!」靈武說。「整個晚上,翠蓮和阿香忙得很!」「翠蓮和阿香?」劉思謙困惑的望著兒子。「什麼意思?」
「什麼意思?」劉太太走出來,歎口氣說:「女兒大了,就是這個意思!」靈珊扯扯靈珍的衣袖,就逃難似的逃出了大門。靈珍扶著靈珊,走到四里的大門,按了門鈴,開門的是韋鵬飛自己。靈珍把靈珊推了進去,簡單明瞭的說:
「我妹妹堅持要和你談一下,我把她交給你,兩小時以後,我來接她!」說完,她掉轉身子就走了。
靈珊斜靠在牆上,頭髮半遮著面頰。她依然頭昏而翻胃,依然四肢軟弱無力。韋鵬飛關上房門,深深的看了她一眼,就一語不發的把她橫抱起來,她躺在他胳膊上,頭髮往後披瀉,就露出了那張清靈秀氣,略顯蒼白的臉孔,她的眼珠黑幽幽的閃著丕黑幽幽的瞪視著他。
「為什麼?」他低問。「阿香說你喝醉了,醉得半死。為什麼?你從來不喝酒。」他把她橫放在沙發上,用靠墊墊住了她的頭,跪在沙發前面,他用手撫摩她的面頰,他的聲音溫柔而痛楚。「你跟他一起喝酒嗎?那個掃帚星?他灌醉了你?」
她搖搖頭,死死的看著他。
「不是他灌醉你?是你自己喝的?」
她點頭。「為什麼?」她的眼光直射向他,望進他的眼睛深處去。
「問你!」她說。「問我?」他愕然的凝視著她,伸手摸她的額,又摸她的頭髮,她的面頰,和她的下巴,他的眼光從驚愕而變得憐惜。「你還沒有清醒,是不是?你頭暈嗎?你口渴嗎?胃裡難過嗎?我去給你拿杯冰水來!」她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服。
「不要走開!」她命令的。
他停下來,注視她。在她那凌厲而深沉的眼光下迷惑了,他怔怔的望著她。「我見到她了!」她啞聲說,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了,她的身子開始微微發顫。他抓住了她的手,發現那手冷得像冰。「我見到她了!」「誰?」他問。「大家都叫她阿裴,她穿一件銀灰色軟綢的衣服,像一陣銀灰色的風。」她的聲音低柔而淒楚,手在顫抖。「為什麼騙我?為什麼?她在那兒,她唱歌,她纖瘦而美麗……」她死命拉住他。「你說她死了!死人也會還魂嗎?你說——她死了!死人也會唱歌嗎?」他彷彿挨了重重一棒,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慘白,他立即蹙緊了眉頭,閉上了眼睛身子晃了晃,似乎要暈倒。片刻,他睜開眼睛來,他用雙手把她的手闔住,他的眼睛裡閃著深切的悲哀,和極度的震驚與慘痛。
「你說你見到了她?」他啞聲問。「欣桐?」
「是的,欣桐。」淚水湧了上來,她透過那厚厚的水簾,望著他那變色的臉。「裴欣桐!她是姓裴嗎?是嗎?那麼,真的是她了?不是我在做夢?不是我在幻想……對了!」她想坐起來。「你有一張她的照片,我要看那張照片!」
他用手壓住了她,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著她。
「不要看!」他說:「那張照片已經不在了。」
她微張著嘴,嘴唇在輕顫。
「那麼,確實是她了?」她問。
「是她。」他低聲的,痛楚的,慘切的說。「是的,是她!我並沒有騙你,靈珊,我從來沒有說她死了,我說過嗎……」他凝視她,眉頭深鎖。「我只說,她離我而去了,她確實離我而去了。我告訴你……」他咬牙,額上的青筋凸了起來,太陽穴在跳動,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不穩定。「我好幾次都想說,好幾次都想告訴你,但是,我怎麼開口?靈珊?我怎樣去說;我太太遺棄了我,她變了心,跟一個合唱團的鼓手私奔了?你叫我怎麼說?在我認識你的時候,我已經對自己一點自信都沒有了!我恨女人,我仇視女人,我也怕女人!我想愛,又不敢愛!只因為……只因為那一次戀愛,已經把我所有的自尊和感情,都撕得粉碎了。靈珊,你說我騙你,我不是騙你,我是寧可相信她死了,寧可讓你也以為她死了。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失敗,我——不是騙子,而是懦夫!」
靈珊眨動著睫毛,淚珠從眼角滾落,她的眼睛變得又清又亮又澄澈,她看著他,看了好久好久,然後,她用胳膊環抱過來,抱住了他的頭,她把他拉向自己懷裡,用手撫摩著他那一頭濃髮,她急促的說:
「別說了!別說了!別再說了!」
「不!」他掙扎開來,抬起頭,他面對著她。「既然說了,你就讓我說完!人生沒有永久的秘密,世界很小,一個圈子兜下來,誰都碰得到誰。我應該猜到你可能遇見她,她一直在歌廳和娛樂界混。你遇到她時,她一定和那個鼓手在一起了?」她不語,只是默默的望著他。
「這是個殘忍的故事,靈珊。」他咬牙說:「你看過愛桐雜記,你應該知道我對她的那份感情。我從國外回來的時候,她已經跟那個鼓手私奔了,甚至,丟下了才兩歲大的楚楚。你知道我做了些什麼,我找到了她,我請求她,哀求她,抹煞了所有的自尊,我一次又一次的懇求她回來!只要她回來,我不究以往,只要她回來,我犧牲什麼都可以!我那麼愛她,愛得連恨她都做不到,怨她都做不到!她不肯,說什麼都不肯回來,即使如此,我還寫下了愛桐雜記,不恨她,不怪她,我只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把她保護好,為什麼要出國?而她——」他深吸了口氣。「她要求離婚,她告訴我,生命、財產、名譽、孩子……她都可以不要,在這世界上,她只要一個人——那個鼓手!」他坐在沙發前面,用手支著頭,手指插在頭髮裡。
「有一段時間,我痛苦得真想自殺!後來,我終於弄清楚,我是徹徹底底的失去她了,再也挽不回她的心了,我的糾纏,只讓她輕視我,鄙視我!她親口對我說過:如果你是個男子漢,就該提得起,放得下,這樣糾纏不清,你根本沒出息!」
他嚥了一口口水,眼睛因充血而發紅。靈珊撫摩著他的胳膊,祈求的低語:「夠了!別再說了!」「我簽了離婚證書,簽完字的那一天,我喝得酩酊大醉,那晚,我在一個妓女家中度過。從此,白天我上班工作,下了班我就是行屍走肉!我酗酒,我墮落,我始終站在毀滅的邊緣,耳朵邊始終響著她的話;我沒出息,我是沒出息,我連一個太太都保不住,我不是男子漢,我不配稱為男子漢……」「夠了!」她再說:「求你別再講下去!」「她纖小嬌弱,」他說出了神,仍然固執的說下去。「卻說得那麼殘忍,她永不可能瞭解,她把我打進了怎樣一個萬劫不復的地獄裡……」「我說夠了!」靈珊喊,用手蒙住了耳朵。「別再說了!請你不要說了!」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,站在那兒:「除非她現在還活在你心裡!除非你從沒忘記過她!除非你心裡根本沒有我……」她的頭裡掠過一陣劇烈的暈眩,隔夜的宿醉仍然襲擊著她,她站立不穩,身子向前猛然栽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