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裴觸電般抬起頭來,瞪著她。靈珊和她對望著,然後,阿裴微笑了起來,笑得淒涼,笑得美麗。天!靈珊心裡想著;怎會有如此媚入骨髓的人物!
「你居然記得我的歌,」阿裴感動的、歎息的說:「我裴欣桐交了你這個朋友!我們一起去阿秋家!」
裴欣桐?靈珊正喝了一口酒,頓時間,整口酒都嗆進了她的喉嚨裡,她大咳起來。咳得喘不過氣來,咳得眼淚汪汪的,她看看阿裴,不不,我醉了。她想著。醉得連話都聽不清楚了,醉得連自己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了!她止住咳,抬眼凝視阿裴,問:「你叫裴什麼?」「裴欣桐!」阿裴微笑著。「怎麼,這名字很怪嗎?這是我的本名,唱歌的時候,我叫裴裴。」
靈珊搖了搖頭,又摔了摔頭,不行!真的醉了,她想,是真的醉了,她眼前已經浮起好多個阿裴的臉,像水裡的倒影,搖搖晃晃的。也像電視裡的疊映鏡頭,同一張臉孔,四五個形像,出現在一個畫面裡,她吶吶的,喃喃的,口齒不清的說:「你叫裴欣桐,歡欣的欣,梧桐的桐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阿裴說:「一般人都以為,我的名字是心彤,心靈的心,彤雲的彤?」
「哦,」靈珊恍惚的說:「你的名字是心靈的心?彤雲的彤?」
「不,是歡欣的欣,梧桐的桐。」
靈珊倒向邵卓生懷裡,傻笑著。
「掃帚星,你扶好我,」她把頭埋在他衣服裡,一直吃吃的笑。「我醉了。醉得以為死人都可以活過來了!我醉了,真——醉了。」
第十章
接下來的一切,是無數混亂的、繽紛的、零亂的、五顏六色的影子在重疊,在堆積。靈珊是醉了,但,並沒有醉得人事不知。記憶中,她變得好愛笑,她一直僕在邵卓生的身上笑。記憶中,她變得好愛說話,她不停地在和那個阿裴說話。然後,他們似乎都離開了中央,她記得,邵卓生拚命拉著她喊:「你不要去,靈珊,我送你回家!」
「不,不,我不回家!」她喊著,叫著,嚷著。她不能離開那個阿裴,所有朦朧的、模糊的意志裡,緊跟著這個阿裴似乎是最重要的一件事。於是,他們好像到了另外一個地方,一棟私人的豪華住宅裡。那兒有好多年輕人,有歌,有舞,有煙,有酒。她抽了煙,也喝了酒,她跳舞,不停的跳舞,和好多陌生的臉孔跳舞。下意識裡,仍然在緊追著那個阿裴。
「阿裴,」她似乎問過:「你今年十幾歲?你看起來好小好小。」「我不小,我已經二十五了。」
「你絕對沒有二十五!」她生氣了,惱怒的叫著。「你頂多二十歲!」「二十五!」阿裴一本正經的。「二十五就是二十五!瞞年齡是件愚蠢的事!」二十五歲?她怎麼可以有二十五歲?靈珊端著酒杯,一仰而盡,這不是那酸酸甜甜的香檳了,這酒好辛好辣,熱烘烘的直衝到她胃裡去,把她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。耳邊,邵卓生直在那兒歎氣,不停的歎氣:
「靈珊!你今晚怎麼了?靈珊,你不能再喝酒了,你已經醉了。靈珊,回家去吧……」
「掃帚星,」她搖搖晃晃的在說:「這麼多女孩子,你怎麼不去找?為什麼要粘住我?」
「我對你有責任。」「責任?」她大笑,把頭埋在他懷中,笑得喘不過氣來。「不,不,掃帚星,這年頭的人,誰與誰之間都沒有責任。只有債務!」「債務?靈珊,你在說什麼?」
「你說過的,每個人都欠了別人的債!」她又笑。「你去玩去!去追女孩子去!我不要你欠我,我也不想欠別人!你去!你去!你去!」邵卓生大概並沒有離去,模糊中,他還是圍繞著她轉。模糊中,那宴會裡有個女主人,大家叫她阿秋。阿秋可能是個有名的電影明星或歌星,她穿著一件緊身的、金色的衣服,款擺腰肢,像一條金蛇。那金蛇不斷的在人群中穿梭,扭動,閃耀得靈珊眼花撩亂。眼花撩亂,是的,靈珊是越來越眼花撩亂了,她記得那兒有鼓有電子琴有樂隊。她記得陸超後來奔上去,把全樂隊的人都趕走,他在那兒又唱又打鼓又彈琴,一個人在樂器中奔跑著表演。她記得全體的人都呆了,靜下來看他唱獨腳戲。她記得到後來,陸超瘋狂的打著鼓,那鼓聲忽而如狂風驟雨,忽而如軟雨叮嚀,忽而如戰鼓齊鳴,忽而又如細雨敲窗……最後,在一陣激烈的鼓聲之後,陸超把鼓棒扔上了天空,所有的賓客爆發了一陣如雷的掌聲,吆喝,喊叫,紙帽子和彩紙滿天飛揚。然後,一條金蛇撲上去,纏住了陸超,吻著他的面頰,而另一條銀蛇也撲上去,不,不,那不是銀蛇,只是一陣銀色的微風,輕吹著陸超,輕擁著陸超,當金蛇和陸超糾纏不清時,那銀色的微風就悄然退下……怎麼?微風不會有顏色嗎?不,那陣微風確實有顏色;銀灰色的!銀灰色的微風,銀灰色的女人,銀灰色的阿裴!
銀灰色的阿裴唱了一支歌,銀灰色的阿裴再三叮嚀:寄語多情人,莫為多情戲!那條金蛇也開始唱歌,陸超也唱,陸超和金蛇合唱,一來一往的,唱西洋歌曲,唱「夕陽照在我眼裡,使我淚滴!」唱流行歌曲,唱「你的眼睛像月亮」,唱民謠,唱「李家溜溜的大姐,愛上溜溜的他喲!」
歌聲,舞影,酒氣,人語……靈珊的頭腦越來越昏沉了,意志越來越不清了,神思越來越恍惚了。她只記得,自己喝了無數杯酒,最後,她扯著阿裴的衣袖,喃喃的說:
「你的眼睛像月亮!像月亮!」
「像月亮?」阿裴凝視著她,問:「像滿月?半月?新月?眉月?上弦月?還是下弦月?」眼淚從月亮裡滴了下來,她僕在沙發上哭泣。「我是一個醜女人!醜女人!醜女人……」「不,不,你不醜!」靈珊嘰哩咕嚕的說著,舌頭已經完全不聽指揮。「冰肌玉骨,自清涼無汗!你顯花蕊夫人,花蕊夫人怎麼會丑?不,不,你不是花蕊夫人,你是她的靈魂!靈魂!你相信死人能還魂嗎?你相信嗎?……」
她似乎還說了很多很多話,但是,她的意識終於完全模糊了,終於什麼都不知道了。
醒來的時候,她躺在床上。腦子裡,那些繽紛的影像;金蛇,銀蛇,陸超,歌聲,月亮,夕陽……都還在腦海裡像車輪般旋轉。可是,她的思想在逐漸的清晰,微微張開眼睛只覺得燈光刺眼,而頭痛欲裂。在她頭上,有條冷毛巾壓著,她再動了動,聽到靈珍在說:
「她醒了。」靈珊勉強的睜開眼睛望著靈珍,靈珍的臉仍然像水裡的倒影,晃晃悠悠的。「我在什麼地方?」她模糊的問。
「家裡。」是劉太太的聲音。靈珊看過去,母親坐在床沿上,正用冷毛巾冰著她的額頭。劉太太滿臉的擔憂與責備,低聲說:「怎麼會醉成這樣子?你向來不喝酒的。雖然是耶誕節,也該有點分寸呀!」「邵卓生真該死!」靈珍在罵。
靈珊看看燈丕看看靈珍。
「是邵卓生送我回來的嗎?」她問。
「除了他還有誰?」靈珍說:「他說你發了瘋,像喝水一樣的喝酒!靈珊,你真糊塗,你怎麼會跟阿江他們去玩?你知道,阿江那群朋友都不很正派,都是行為放浪而生活糜爛的!你看!僅僅一個晚上,你就醉成這副怪樣子!」
靈珊望著燈沉思。「現在幾點鐘?」「二十五日晚上九點半!」靈珍說。「你是早上六點鐘,被掃帚星送回來的!我看他也醉了,因為他嘰哩咕嚕的說,你迷上了一個女孩子!」靈珊的眼睛睜大了。「那麼,」她恍恍惚惚的說:「我並沒有做夢,是有這樣一個女孩,有這樣一個瘋狂的夜晚了!」
「你怎麼了?」劉太太把毛巾翻了一面。「我看你還沒有完全醒呢!」「姐,」她凝神細想。「昨晚在中央,有沒有一個阿裴?」
「你說阿江的朋友?我不知道她叫什麼?我記不得了。我只知道我和立嵩跳完一支舞回來,你們都不見了。我還以為你們也去跳舞了呢,誰知等到中央打烊,你們還是沒有影子,我才知道你們跟阿江一起走了。」她對靈珊點點頭:「還說要十二點以前趕回來呢!早上六點鐘才回來,又吐又唱,醉到現在!」靈珊凝視著靈珍,忽然從床上坐起來。
「我要出去一下。」劉太太伸手按住她。「去那兒?」劉太太問:「去四A嗎?去韋家嗎?」
「媽!」靈珊喊,頭暈得整個房子都在打轉。眼前金星亂迸。「你……你怎麼知道?」她無力的問。
「有什麼事你能瞞住一個母親呢?」劉太太歎口氣,緊盯著女兒。「何況,他下午來過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