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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頁     瓊瑤

  江淮覺得五臟六腑都緊縮了,他喉嚨乾燥得要裂開,頭腦中像有一百個炸彈,在那兒輪流爆炸,他握緊了江浩的手,他的手也同樣在發熱。「老四,」他低沉而恐懼的說:「你能不能忘掉她?你還這麼年輕,你根本不懂什麼叫愛情!」

  「哦!大哥!」江浩絕望的高呼:「你為什麼不忘掉陶碧槐?你為什麼不忘掉陶丹楓?而你叫我忘掉林曉霜!好,好,好!我忘掉!忘掉!我不找你,我去找曉霜!」他蹌踉著往門口衝去。「我不用你幫忙,我不相信我找不到她!」他回頭看著江淮:「根據物質不滅原理,沒有人會從這世界上隱滅!」

  江淮衝上前去,一把抓住江浩,他把他拖到沙發邊來,按進沙發裡。紅著眼眶,他啞聲說:

  「你給我坐在這裡別動!你等著,我去把林曉霜給你抓來!你不許離開房間,我保證給你一個林曉霜!」

  江浩愕然的抬起頭來,不信任的看著江淮,問:

  「你能把她抓來?」「我能?」江淮慘然的自問著。「是的,我能!」他終於點點頭,大踏步的衝出了房門。

  第十四章

  丹楓正在收拾行裝。她把箱子放在床上,把所有的衣櫃都打開了。她慢慢的,一件一件的把衣服折疊起來,收進箱子裡,她做這件事,做得專心而細緻,好像她這一生最重要的事,就是要迭好這些衣服。她面容愁苦,她心情低落,她覺得自己把所有屬於歡樂的,屬於留戀的,屬於柔情的種種情緒,也都打包裝箱了。而這箱子,卻可能塵封到永恆。她想著,她的手就不能運用自如了;每件衣服都像有一千斤那麼重,既提不起,也放不下。然後,她就拿著一件衣裳,在床沿上坐了下來,癡癡的,迷亂的,淒苦的對那衣裳發起呆來了。那是件黑絲絨的斗篷,她第一次去見江淮,就穿著這件斗篷,那還是冬天,天氣是陰沉欲雨的。現在,她的心也陰沉欲雨了。

  她就這樣坐在那兒,神思恍惚的想著一切。從過去到未來,從英國到台灣。哦,她演了一場最壞的戲!她演砸了每個角色!她自以為能幹,自以為有定力,自以為聰明……她卻演壞了每個角色,演壞也罷了,演失敗也算了,怎麼她竟會迷失在自己飾演的角色裡?她握緊那衣裳,絲絨那麼光滑,那麼柔軟,柔軟得像她的意志……她把頭仆下來,把面頰埋進那衣裳裡。就這樣走了嗎?就這樣離開她眷戀的地方?問雁兒,你來自何方?問雁兒,你為何飛翔?問雁兒,你可願留下?問雁兒,你可願成雙?她忽然心靈震動,一股酸楚就直往腦門衝去,她的眼眶驟然發熱,那光滑的絲絨就莫名其妙的潮濕了。是的,流浪的雁兒沒有家鄉,去吧!去去莫遲疑!不能再追尋,不能再逗留,所有的角色都演砸了,她只能飛走,飛得遠遠的,飛到另一個星球裡去!

  急促的門鈴聲打斷了她的沉思,也打斷了她那淒苦的冥想。她站起身來,把衣服堆在床上,走到門邊去,毫無心理準備的打開了房門。江淮像一陣狂風般捲了進來,手裡緊緊的拎著個口袋。他面目凶暴,眼光猙獰,渾身上下,都帶著暴風雨的氣息。砰然一聲,他把房門摜上,就直衝到客廳裡。他對室內掃了一眼,他的眉毛兇惡的擰結在一塊兒,眼底閃爍著像豹子或獅子般的光芒,他的胸腔沉重的起伏,呼吸像鼓動著的風箱。丹楓微有怯意的看著他,從沒看到他有這樣凶暴的面目。

  「江淮……」她吶吶的開了口。「你……你要幹什麼?」她不穩定的問著,心中,仍然激盪著那股酸楚的柔情,和若有所待的期盼。「幹什麼嗎?」江淮大聲的說,陡然把手中的口袋拉著袋底一倒,頓時間,有五本精裝的,厚厚的日記本從那袋中滾了出來,四散的滾落在那地毯上。他的眼眶發紅,眼中冒著火焰,他嘶啞的怒吼著說:「都在這兒!丹楓!我和碧槐五年來的一本帳,全在這兒!我辛辛苦苦要隱瞞你的事,都在這裡面!這些,全是碧槐的日記,你可以慢慢去讀,慢慢去欣賞!我全面投降,我把這些拿出來,希望你看了之後不會後悔!恭喜你,丹楓,你勝利了,你逼我交出了一切!現在——」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,把她往臥室裡拖去。「你給我換衣服,跟我走!」「我跟你到哪兒去?」她驚呼著:「你弄痛了我!」

  「我不在乎弄不弄痛你!」江淮吼著,忽然用力去扯她的頭髮,她又驚又痛,呼叫著,腦袋被他扯得一直往後仰去,他放開了她的頭髮,冷冷的說:「奇怪,原來你的長頭髮是真的,短頭髮才是假的!」他把她用力一摔,摔倒在床前面。她靠在床沿上,滿臉髮絲,氣喘吁吁。

  「起來!」他大叫著,命令的,兇惡的。「你以為我害死了碧槐?去讀那些日記!詳細讀那些日記!你要報復,你以為自己是個復仇天使!你報復吧!你殺我,報復我,毀我,隨你便!但是,你怎麼忍心去玩弄一個孩子?」他的聲音越叫越高,越叫越沉痛,越叫越憤怒:「他才只有二十歲,你知道嗎?他比你還小,你知道嗎?他與我們的恩怨一點關係都沒有,你知道嗎?他天真純潔得像張白紙,你知道嗎?你為什麼要去招惹他?你為什麼要去傷害他?如果我有對不起你的地方,你找我算帳!他那麼小,他有什麼過錯?」

  她往床邊退去,身不由己的蜷縮著身子,抬起頭來,她迎視著他的目光,勇氣忽然又回到了她身上,她摔了摔頭,把面頰上的髮絲摔向腦後,她掙扎著說:

  「他的過錯,是生為你的弟弟!」

  「我的弟弟!」他狂叫著:「他與我的事有什麼相干?他從來沒見過碧槐!他從不認識碧槐!難道碧槐的死要他去負責任?」「你傷害了我的姐姐,」她開始冷靜了,開始本能的應戰了,開始面對現實了。她挺了挺她那瘦瘦的肩膀,清晰的說:「我唯一能報復你的辦法,不止是傷害你,而且要傷害你的弟弟!」「你這是什麼魔鬼哲學?」他對著她的腦袋大吼,聲音幾乎震聾了她的耳鼓。「是魔鬼的哲學!」她的聲音裡帶著淚浪,她高傲的仰起頭來,眼睛裡也綻著淚光。但是,她唇邊卻浮起一個勝利的、虛弱的微笑。「你心痛了?你痛苦了?你比自己受傷還痛苦,是不是?那麼,你該知道我曾經忍受了多少痛苦!你的弟弟,他畢竟還活著,我的姐姐卻已經死了。」

  「我沒有殺害你的姐姐!」他狂叫,失去理性的狂叫。「你這個傻瓜!你這個瘋子!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混蛋!殺你姐姐的是你自己!你那該死的貴族學校!你那該死的生活費!兩千英鎊一學期!你姐姐連自己都養不活,她如何去負擔兩千英鎊一學期!報復吧!你報復吧!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,是你把她陷入萬劫不復的地獄!是你把她推向了毀滅!你報復吧!你報復吧!你報復吧……」

  她身子往後退,床擋住了她,她再也退不動了,張大眼睛,她驚恐萬狀的望著他,張開嘴,她吐不出聲音。恐怖和震驚使她的臉色在一剎那間就變得慘白,血色離開了嘴唇,她開始顫抖,顫抖得整個床都簌簌作響。她對他搖頭,祈求的,悲切的,哀懇的搖著頭,半晌,才吐出怯怯的,哀痛的,像垂死般的聲音:「不是的。江淮,不是我!你不要這樣說,不要因為我傷害了你弟弟,就給我這麼重的罪名!不,不是的!我沒有殺碧槐,我沒有!」「那麼,你憑那一點說碧槐是我殺的?」他繼續吼叫,繼續直問到她臉上來。「你對人生的事瞭解得那麼少,你對感情和人性只懂一點皮毛,而你竟想代天行道!」他又抓住了她的胳膊,把她整個人從地毯上提起來,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抓住她,再把她重重的摔到床上去。她倒在床上,把身子不由自主的蜷起來,盤縮得像只蝦子。他對著她的腦袋喊:「我不跟你爭辯碧槐的死,反正我已經拿出了日記,是非黑白,你自己去評斷!現在,你給我滾起來!馬上起來!」

  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她驚恐失措,牙齒和牙齒打著戰,就在這一瞬間,她怕他了,她真的怕他了。由心底對他恐懼,而且被他懾服了。「你要我幹什麼?」她顫慄的問。

  「變成林曉霜!」他又狂吼,再度震聾了她的耳鼓。他逕自在那攤開的箱子裡翻尋,把每件衣服拖出來,丟到地上,然後,他選出一件T恤,一條半長的牛仔褲,他把衣服拋在她身上。「去!給我換上!馬上換上!你的假髮呢?」他咬牙切齒,跑過去翻箱倒櫃的找尋:「你那該死的假髮呢?」他憤憤的問,像江浩一般踢著床腳。「你那滿頭亂七八糟的短髮呢?」他拉住她的胳膊,把她拖起來:「不要躺在那兒裝死!我給你十分鐘時間,你把自己化妝成林曉霜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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