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後來,我和致中不來往了,你不知道,當時我反而有解脫之感,致中是對的,我和他之間,誰都沒有愛過誰,那只是一場孩子的遊戲。然後,在校園的紅豆樹下,致秀告訴我,你要出國了。你知道嗎?我震驚得心都碎了,一想到你要離我遠去,我就覺得世界完全空了!我說了許許多多你不該出國的理由,哦,致文,我是那麼愛你哦!你的詩情,你的才氣,包括你那份自卑的感情,你那半古典的文學氣質,哦,致文,我實在是愛你啊!也在那天,你對我真正表示了你的感情。當你說:『走,為你走!留,為你留!』的時候,我感動得簡直要死掉了。後來,在雨果,你又對我說:『不是哥哥,哥哥不能愛你,哥哥不能娶你,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!』你知道嗎?致文,這是我一生聽到的最美妙的話!當你向我求婚的時候,我實在是千肯萬肯,千願意萬願意……但是,我多麼該死啊!我那可惡的自尊心,我那可惡的虛榮心!只為了我對致中說過一句話;『我不會姓你家姓!』於是,我又把什麼都破壞了,致中的陰影橫亙在我們之間,你誤會我對致中不能忘情,又一次嚴重的刺傷我,我們彼此誤會,彼此曲解,彼此越弄越擰,越弄越僵,於是,我跑走了!我原可以投向你,大喊出我心裡的話,但是,我卻把什麼美景,什麼前途都破壞了!」她低下了頭,把臉埋在掌心裡,有好一會兒,她一動也不動。這長篇的敘述,說出了多少梁太太、致中,和致秀都不知道的故事。大家都呆站在那兒,渾忘身之所在。說的人是說得癡了,聽的人是聽得癡了。
她又抬起頭來,她的目光死死的盯著他,她的聲音裡充滿了激情:「那天早上,我打電話給你,致文,你知道嗎?我就是忽然間想通了,忽然間知道我一直愛著的是你了,忽然間大徹大悟了,我叫你來,就是要告訴你我今天說的話,要告訴你;我嫁你!你姓梁,我嫁你!你不姓梁,我也嫁你!你是致中的哥哥,我嫁你,你不是他的哥哥,我也嫁你!但是,致文,命中注定我要在那一刻聽到父母的談話,聽到雨婷的存在,聽到杜慕裳的存在!爸爸說:『雨婷從初蕾手裡搶走了致中』,使我又昏亂了,又迷失了,又傷了自尊了……所以,我跑到杜家大吵大鬧了,事實上,我為媽媽的不平更勝於為我自己。但是,我想,你一定又一次誤會了!致文,致文,是誰在播弄我們?是誰在戲弄我們?命運嗎?不,致文,我們也做了自己性格的悲劇!你的謙讓,我的驕傲,你的自卑,我的自尊……我們始終自己在玩弄自己!但是,致文,不管怎樣,我們的下場不該如此淒慘,當我往水裡跳的時候,只是一時負氣,根本沒有思想。而你,為什麼要跟著我往下跳呢?難道像我這樣一個糊塗、任性、自私、倔強的傻瓜,也值得你為我而生,為我而亡嗎?致文,你傻,你太傻,你太傻,你太傻……」她一口氣喊出了幾十個「你太傻」。然後,她忽然僕了過去,用雙手捧住了致文的面頰,叫著說:
「現在,我來了!聽著,致文!你聽清楚,你母親在這兒,致中在這兒,致秀也在這兒!他們都幫你聽著!你聽清楚!我今生今世,跟定了你!你醒來,我是你的,你不醒,我是你的,你活著,我是你的,你死了,我也是你的!不過,如果你竟敢死掉,我也決不獨自活著。套用一句你的話;『走,為你走!留,為你留!』我還要再加一句;『生,與你共!死,與你共!』從今以後,我就跟定了你!跟定了你!跟定了你!跟定了你!你聽到了嗎?致文?再也沒有力量可以把我從你身邊拉開!我跟定了你!跟定了你!跟定了你……」
她狂喊著,激烈的狂喊著,痛心的狂喊著,不顧一切的狂喊著……。梁太太終於走上前來了,她啜泣著去摟抱初蕾。在這一剎那,她才瞭解初蕾進門時給她的那個擁抱,她是完全以兒媳自居了。她哭著去摟抱初蕾,哭著去擦拭初蕾臉上的淚痕,哭著去撫平她的亂髮……
忽然間,初蕾推開了梁太太,她撲向床邊,睜大了眼睛去看致文。於是,梁太太和致秀致中,也莫名其妙的跟著她的眼光看去。於是,赫然間,他們驚奇的發現,有兩粒淚珠,正慢慢的從致文的眼角沁出來,慢慢的沿著眼角往枕上滴落。於是,大家都屏住了呼吸,大家都驚呆了。從沒看過這麼美麗的淚珠,從沒看過生命的泉水是這樣流動的。於是,初蕾驀然發出一聲喜極的狂呼,她就直撲向致文,發瘋般的用嘴唇吻著那淚珠,發瘋般的吻著那閉著的眼簾,發瘋般的又哭又笑,發瘋般的喊著叫著:
「誰說他沒有知覺?誰說他聽不到?誰說的?誰說的?誰說的?」她從床邊跳起來,直衝向屋外,正好和那剛下班回家的梁先生撞了個滿懷,她又哭又笑的抓著梁先生,又哭又笑的大喊著:「打電話給我爸爸!快打電話給我爸爸!叫他馬上來!叫他馬上來!致文醒了!他聽得見我……他聽得見我……他終於聽得見我心底的呼聲了!」
後記
這是一棟郊外的小屋。
小屋前,有個小小的花園,花園裡,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朵。玫瑰、薔薇、茉莉、九重葛、萬年青、菊花、蔦蘿……簡直數不勝數。這正是五月,天氣還不太熱,陽光燦爛,而繁花似錦。在那花園深處,有一棵高大的鳳凰木,鳳凰木下,有張舒適的軟椅,軟椅上,坐著一個年輕人。他懷裡抱著塊木頭,正在精心雕刻著什麼。不用猜,這當然就是梁致文。他額上微有汗珠,卻捨不得那麼美好的陽光,捨不得那滿園的花香,他不想進屋子裡去。但是,他有些累了,放下那雕刻了一半的東西,他仰躺下去,望著那棵鳳凰木,忽然有所發現,他就急急的呼叫起來:「初蕾!初蕾!你來看!」
初蕾從屋子裡面跑出來了。她穿著件簡單的家常服,腰上圍著圍裙,頭髮已經長垂腰際,隨隨便便的披散在腦後。她紅潤、健康、漂亮,而快活。
「什麼事?」她奔到致文身邊。「想進去了嗎?我去把枴杖拿來!」「不要!」致文伸手拉住她。「你看這棵鳳凰木!」
她抬頭向上看,鳳凰木那細碎的葉子正迎風搖曳,整株樹又高又大,如傘如蓋如亭的伸展著。她困惑的說:
「這鳳凰木怎樣了?」「像不像許多年前,你學校裡那棵紅豆樹?」
她看著,笑了。「是的,相當像。」他把她的手拉進自己懷裡。
「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了,是嗎?」他問,微微有點感慨。「那是上輩子的事,你提它幹嘛?」
「我在想,」他微喟著:「你實在不應該嫁給一個殘……」
她一把用手蒙住了他的嘴,阻止了他下面的話。
「聽我說!」她穩定的說:「前年,我在你床前又哭又說又叫,那時,我以為你死定了。可是,你會看了,你會說了,你又會雕刻了。明年,說不定你就會走了。即使你永遠不會恢復走路,你也該知足了,最起碼,你可以愛人和被愛。這世界上,還有什麼事比這兩樣更重要呢?」
他凝視著她,是的,世界上,還有什麼事比這兩樣更重要的呢?他實在不能再對命運有所苛求了!
屋裡,有電話鈴聲傳來,初蕾放開他,奔進屋裡去接電話,一忽兒,她又跑了出來,臉上有股似笑非笑的表情。致文看著她,問:「誰的電話?」「雨婷。」「有事嗎?」「她提醒我,再有一星期,就是小再雷的兩歲生日!」她深思的看著致文:「致文,假如二十二年後,你來告訴我,你又有了一個愛人,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有媽媽這麼好的風度。」
「你決不會!」致文說。
「是嗎?」她挑起了眉毛。
「你是一條白鯨,你會把我吃掉!吃得連骨頭都不剩!」
她笑了,斜睨著他。「不要把人看得那麼扁,如果你那個愛人像杜阿姨一樣通情達理,說不定我也能接納,等於多一個閨中知己,像媽媽這樣,即使世俗不能接受,又怎麼樣呢?」她瀟灑的摔摔頭,彷彿「那一天」已成「定局」。
「好,」致文抬著眉毛,望著天空。「謝謝你批准,二十二年後,我一定不讓你失望,給你一個『閨中知己』!」他說。
「你敢!」她大叫,順手摘了一朵花,打在他的臉上,「想得可好!」他伸手抄住了這朵花,笑了。
「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!」他說,把小花送到鼻端去。忽然,他看著那朵花,呆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