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封信只寫到這裡為止,下面沒有了。初蕾讀到這兒,早已淚流滿面,而泣不可抑。淚水一滴滴落在信箋上,溶化了那些字跡。她珍惜的用衣角抹去信箋上的淚痕,再把信箋緊壓在自己的胸口。轉過頭來,她望著致秀,抽噎著問:
「為什麼這封信只寫了一半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致秀坦白的說:「我猜,寫到這裡,他的傻勁又發了,他可能覺得自己很無聊。而且,我想,他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寄出這封信的,他只是滿懷心事,藉此發洩而已。」
「可惜,」初蕾拭了拭眼睛喃喃的說:「我無從知道那個紅豆的故事了!」「我知道。」致秀低語。
「你知道?」她驚愕的。
「記得去年夏天,石榴花剛開的那個下午嗎?」致秀問:「我曾經說那朵石榴花就像你的名字。」
「是的,」初蕾低低的說,眉梢輕蹙,陷進某種久遠以前的回憶裡。「就是那個下午,致中到學校來接我,我們去了青草湖,就……」她嚥住了。「你知不知道,那天大哥也到學校來找你?」
「哦!」她驚呼著,記憶中,校門口那一幕又回來了,她坐上致中的車子,抱住他的腰,依稀看到致文正跳下一輛計程車,她以為是她眼花了……原來,他真的來過了!
「大哥在校門口,親眼看到你和二哥坐在摩托車上去了。」致秀繼續說,神情慘淡。「他一直想追你,一直在愛你,直到那天下午,他知道他絕望了。我們在校園裡談你,我想,他是絕望極了,傷心極了,但是,他表現得還滿有風度。後來,他在校園的紅豆樹下,撿起了一顆紅豆,當時,他握著紅豆,念了幾句古里古怪的話,他說那是劉大白的詩……」
「是誰把心裡相思,種成紅豆?待我來碾豆成塵,看還有相思沒有?」初蕾喃喃的念了出來。
致秀驚訝的望著她。「對了!就是這幾句!原來你也知道這首詩!」致秀說。「我想,所謂紅豆的故事,也就是指這件事而言,因為——我還有第二樣東西要給你!」
她遞了過去。一顆滴溜滾圓、鮮紅欲滴的紅豆!初蕾凝視著那紅豆,那熟悉的紅豆,那曾有一面之緣的紅豆!「改天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!」她說的,她何曾去窺探過他的內心深處?紅豆!一顆紅豆!紅豆鮮艷如舊,人能如舊否?
致秀悄悄的再遞過來一張信箋,信箋上有一首小詩:
「算來一顆紅豆,能有相思幾鬥?
欲捨又難拋,聽盡雨殘更漏!
只是一顆紅豆,帶來濃情如酒,
欲捨又難拋,愁腸怎生禁受?
為何一顆紅豆,讓人思前想後,
欲捨又難拋,拚卻此生消瘦!
唯有一顆紅豆,滴溜清圓如舊,
欲捨又難拋,此情問君知否?」
她念著這首詩,念著,念著……一遍,二遍,三遍……然後,她把這首小詩折疊起來,把信箋也折疊起來,連同那顆紅豆,一起放進了外衣的口袋裡。她抬頭看著致秀,她眼裡已沒有淚水,卻燃燒著兩小簇熾烈的火焰,她那蒼白的面頰發紅了,紅得像在燒火,她臉上的表情古怪而奇異,有某種野性的、堅定的、不顧一切的固執。有某種熾熱的、瘋狂的、令人心驚的激情。她伸手握住致秀的手,她的手心也是滾燙的。「我們走!」她簡單的說。從椅子裡站起身來。
「走到那兒去?」致秀不解的。
「去找你大哥啊,」她跺了一下腳,不耐的說:「我有許多話要對他說!我還要——問他一些事情,我要問問清楚!」
「初蕾!」致秀愕然的叫,搖撼著她,想把她搖醒過來:「你糊塗了?他現在什麼都不知道,聽不到,看不到,感覺不到!……他完全沒有知覺,怎麼能夠回答你的問題?難道夏伯伯沒告訴你……」「我知道!」初蕾打斷了她:「我還是要問問他去!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他說!」她逕直就向大門外面走,致秀急了,她一把抱住她,苦惱的,焦灼的,悲哀的大喊:
「初蕾,你醒醒吧!你別糊塗吧!他聽不見,他真的聽不見呀!」她後悔了,後悔拿什麼信箋、紅豆,和小詩來。她含淚叫:「我不知道你是這樣子!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!我真傻!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!」
「你該的!」初蕾清清楚楚的說。「信是寫給我的,小詩為我作的,紅豆為我藏的,為什麼不該給我?」她又往大門外走:「我們找他去!」「夏伯母!」致秀大叫。
念蘋慌慌張張的趕來了。
「怎麼了?怎麼了?」她問。為了讓她們這一對閨中膩友談點知心話,她一直很識趣的躲在屋裡。
「夏伯母,」致秀求教的說:「她要去找我大哥!你勸她進去吧!」
初蕾抬起頭來,堅定的看著母親。
「媽,」她冷靜的,清晰的,穩定的說:「你知道,我一直要去看他!我已經好了,我不發燒了,我很健康了,我可以去看他了!」念蘋注視著女兒,她眼裡慢慢的充盈了淚水。點點頭,她對致秀說:「你讓她去吧!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!」
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致秀含淚跺腳:「伯母,您怎能讓她去?大哥現在的樣子……她看了……她看了……她看了非傷心不可!她病得東倒西歪的,何苦去受這個罪?初蕾,你就別去吧!」初蕾定定的看著致秀。
「他確實還活著,是嗎?」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問。
「是的。『僅僅』是活著。」致秀特別強調了「僅僅」兩個字。「那就行了。」她又往門外走。
致秀甩了甩頭,豁出去了,她伸手抓住初蕾。
「好,我們去!」她說:「但是,初蕾,請你記住,大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,以前的風度翩翩,都成過去式了。」
初蕾站住了,凝視致秀:
「他現在很醜嗎?」「是的。」她展然而笑了。「那就不要緊了。」她說,如釋重負似的。
「什麼不要緊了?」致秀聽不懂。「我現在也很醜,」她低語:「我一直怕他看了不喜歡,如果他也很醜,咱們就扯平了。」
致秀呆住了,她是完全呆住了。「怕他看了不喜歡」,天哪!講了半天,她還以為他能「看」嗎?
第十八章
初蕾和致秀趕到梁家的時候,已經是黃昏了。
初蕾一路上都很興奮,反常的興奮,不止興奮,她還相當激動。可是,她卻什麼話都不說,只是用那對特別閃亮的眼睛閃爍著去看致秀,然後又用她那發熱的手,緊緊的握著致秀。她不時給致秀一個可愛的微笑,似乎在對致秀說:
「你放心,我不會再闖禍了!」
但,她這微笑,卻使致秀更加擔心了。她真不知道,把初蕾帶回家來,到底是智還是不智?
在梁家門口,她們才跨下計程車,就和剛下班回家的致中撞了個正著。自從杜家事件以後,初蕾和梁家的人就都沒見過面。致中倏然見到初蕾,就不由自主的一楞。不論怎麼說,當初他和初蕾玩過好過,初蕾那日大鬧杜家,終於造成難以挽回的大禍,他總是原因之一,事後,他也深引為咎。現在,突然和初蕾重逢,他就有些慌亂、惶惑,甚至手足失措起來。初蕾卻逕直走向了他,她微仰著頭,很文靜,很自然,很深沉的注視著他。低低的說了一句:
「致中,好久沒見了。」
致中的不安更擴大了,他望著面前這張臉,她瘦了,瘦得整個下巴尖尖的,瘦得眼眶凹了下去,瘦得雙頰如削……但,她那對閃爍著火焰的眼睛,那因興奮而佈滿紅暈的面頰,那渾身充斥著的某種熱烈的激情,使她仍然週身煥發著光采。她看來那麼熟悉,而又那麼陌生。兩個多月,她似乎已經脫胎換骨。在原有的美麗以外,卻又加上了一份近乎成熟的憂鬱。「初蕾,」他囁嚅著。「聽說你病得很厲害,恭喜你復元了。」他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很笨拙,那種尷尬和不安的情緒仍然控制著他。她難以覺察的笑了笑。
「有件事情我要拜託你。」她說。
「是的。」他應著,心裡有種荒謬的感覺,他們之間的對白,好像彼此是一對疏遠而禮貌的客人。
「請你代我轉告雨婷……有一天,我希望能聽到她彈琴唱歌。」「哦!」他傻傻的應著,不知道該說什麼好。
「好了!」初蕾驀然間臉色一正,眉間眼底,就佈滿了嚴肅和莊重。她伸出左手,拉住致秀,又伸出右手,拉住致中,沉聲的說:「我們一起去看致文去!」
「噢!」致中一楞,飛快的看了致秀一眼。「你……你要去看致文?」「是的!」初蕾堅定的點點頭。「你們跟我一起來!」她語氣裡,有種強大的,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。「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致文說,我希望——你們也在旁邊,萬一他聽不清楚,你們可以幫他聽!」「初蕾?」致中愕然的看看她,又轉頭去看致秀。致秀給了他無可奈何的一瞥。於是,他們走進了梁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