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哈!」初蕾的臉驀然漲紅了。「這有什麼稀奇!你忘了我媽是學中國文學的,我還沒學認字,就先跟著我媽背唐詩三百首,爸的事業越發達,我的詩就背得越多。」
「怎麼呢?」「爸爸總不在家,媽媽用教我背詩作為消遣呀!」
「即使如此,你還是不簡單!」梁致文的眼光更溫存了,更深邃了,溫存得像那輕湧上來,擁抱著她的腳踝的海浪。「初蕾……」他低沉的說:「你知道?你是我認識的女孩子裡,最有深度……」「哇!」初蕾大叫,慌忙用雙手遮住耳朵,臉紅得像天邊如火的夕陽。她忙不迭的,語無倫次的喊:「你千萬別說我有深度,我聽了渾身的雞皮疙瘩都會起來。你別受我騙,我最會胡吹亂蓋,今天跟你談李老頭杜老頭,明天跟你談漢老頭哈老頭……」「漢老頭哈老頭又是什麼?」梁致文稀奇的問。
「漢明威和哈代!」初蕾叫著說:「知道幾個中外文學家的名字也夠不上談深度,我最討厭附庸風雅賣弄學問的那種人,你千萬別把我歸於那一類,那會把我羞死氣死!我是想到那兒說到那兒,我的深度只有一張紙那麼厚!我爸說得對,我永遠是個瘋丫頭,怎麼訓練都當不成淑女……」
「誰要當淑女?」一個渾厚的聲音,魯莽的插了進來。在初蕾還沒弄清楚說話的是誰時,梁致中已一陣風般從她身邊捲過去,直奔向前面沙灘上一塊凸出的岩石。初蕾站定了,另一個高大的影子又從她身邊掠過去,直追向梁致中,是那個傻小子趙震亞!這一追一跑的影子吸引了初蕾的注意力,她大叫著說:「比賽誰先爬到岩石頂上!」梁致中頭也不回的喊。
初蕾的興趣大發,捲了卷褲腳,她喊著:
「我也要參加!」「女孩子不許參加!」梁致中嚷:「摔了跤沒人扶你!」
「誰會摔跤?誰要你扶?」初蕾氣呼呼的:「我說要參加就是要參加!而且要贏你們!」
放開了腳步,她也對那岩石直奔而去。
梁致文呆立在那兒,楞楞的看著初蕾那奔跑著的身影。她的腿勻稱而修長,輕快的踏著海水狂奔。她的襯衫早已從長褲裡面拉了出來,對風鼓動得像旗子。她那短短的頭髮在海風中飛揚,身子靈活得像一隻羚羊。
初蕾已快追上了趙震亞,她在後面大叫:「趙震亞!」「幹什麼?」趙震亞一邊跑,一邊喘吁吁的問。他那大頭大身子,使他奔跑的動作極為笨拙。
「致秀在叫你!」初蕾嚷著。
「叫我做什麼?」趙震亞的腳步緩了下來。
「她有話要對你說!」「什麼話?」趙震亞的腳步更慢了。
「誰知道她有什麼知心話要對你說!」初蕾追上了他,大聲的嚷著:「你再不去,當心她生氣!」
「是!」那傻小子停住了腳步,慌忙轉過身子往回頭就跑。
初蕾笑彎了腰,邊笑邊喘,她繼續向梁致中追去。致中可不像趙震亞那樣好追,他結實粗壯而靈活,長長的腿,每跨一步就有她三步的距離,她眼看追不上,又依樣葫蘆,如法炮製,大叫著:「梁致中!」梁致中已跑到岩石下面,對初蕾的呼喚,他竟充耳不聞,手腳並用,他像猿猴般在那岩石上攀爬。初蕾急了,放開喉嚨再喊:「致中!梁致中!等我一下!」
「鬼才會等你!」致中嚷了回來。
「不等就不等!」初蕾咬牙喊:「你看看我追得上你追不上!」「哈!」致中大笑。「你要追我嗎?我梁致中別的運氣不好,就是桃花運最好,走到那兒都有女孩子追!」
「梁致中,你在胡說些什麼?」初蕾恨恨的喊。
「我胡說嗎?是你親口說要追我呀!」「貧嘴!你臭美!」「我不臭美,是你不害臊!」
「要死!」初蕾冒火的叫,身子繼續往前衝,猛不防,她的腳碰到了一塊水邊的浮木,身子頓時站不穩,她發出一聲尖叫:「哎喲!糟糕!」剛喊完,她整個身子就摔倒在沙灘上了。沙灘邊一陣混亂。初蕾躺在地上,一時間,竟站不起來,只是咬著牙哼哼。梁致文、梁致秀,和趙震亞都向她奔過去,圍在她的身邊。梁致秀蹲下身子,用手抱住她的頭,急切的問:
「怎麼了?初蕾?摔傷了那兒?」
初蕾往上看,趙震亞傻傻的瞪著她,一臉大禍臨頭的樣子。梁致文微蹙著眉頭,眼睛裡盛滿了關切與憐惜。梁致秀是又焦灼又關心,不住口的問著:
「到底怎樣?傷了那兒?」
「致秀,」致文蹲下身子,「你檢查她的頭,我檢查她的腿。」
初蕾慌忙把腿往上縮了縮,嘴裡大聲的呻吟,要命,那該死的梁致中居然不過來!她悄悄的對致秀眨了眨眼睛,嘴裡的呻吟聲就更誇張了:「致秀,哎喲……我猜我的腿斷了!哎喲……我想我要暈倒了。哎喲……哎喲……」
致秀的眼珠轉了轉,猛然間醒悟過來了。原來這鬼丫頭在裝假,想用誘兵之計!她想笑,圓圓的臉蛋上就湧上了兩個小酒渦。她偷眼看她的大哥梁致文,他的臉色因關切而發白了。她再偷眼去看她的二哥梁致中;天哪!那傢伙竟然已經高踞在岩石的頂端,坐在那兒,正從褲子口袋裡取出口琴,毫不動心的吹奏起口琴來了。
初蕾的「哎喲」聲還沒完,就聽到致中的口琴聲了,她怔了怔,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,抬頭一看,梁致中正高高的坐在那兒,笑嘻嘻的望著他們,好整以暇的吹奏著「散塔露琪亞」。她這一怒非同小可,跺了一下腳,她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:「混蛋!」就拔腿又對岩石的方向跑去。她這一跑,趙震亞可傻了眼了,他直著眼睛說:「她不是腿斷了嗎?」「她的腿才沒斷,」致秀笑著瞪了趙震亞一眼:「是你太驢了!」致文低下頭去,無意識的用腳踢著沙子,他發現了那絆倒初蕾的浮木,是一個老樹根。他彎腰拾起了那個樹根,樹根上纏繞著海草和綠苔,他慢騰騰的用手剝著那些海草,似乎想把它弄乾淨。致秀悄悄的看了他一眼,低聲自言自語的說:「看樣子,她沒嚇著要嚇的人,卻嚇著了別人!」
「你在說什麼?」趙震亞傻呵呵的問。
「沒說什麼!」致秀很快的說,笑著。「你們兩個,趕快去幫我生火,我們烤肉吃!」
在岩石上,致中的「散塔露琪亞」只吹了一半,初蕾已爬上岩石,站在他的面前了。他抬眼看看她,動也沒動,仍然自顧自的吹著口琴。初蕾鼓著腮幫子,滿臉怒氣,大眼睛冒火的,狠狠的瞪著他。他迎視著她的目光,那被太陽曬成微褐的臉龐上,有對閃爍發光的眼睛和滿不在乎的神情。她眼底的怒氣逐漸消除,被一種近乎悲哀的神色所取代了。她在他面前坐了下來,用雙手抱住膝,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。
他把一支曲子吹完了,放下了口琴。
「你的嘴巴很大。」她忽然說。「丑極了。」
「嗯。」他哼了哼。「適合接吻。」
「不要臉。你怎麼不說適合吹口琴?」
他聳聳肩。「我接吻的技術比吹口琴好,要不要試一試!」
「你做夢!」他再聳聳肩。「你的眉毛太濃了,眼睛也不夠大,」她繼續說:「有沒有人告訴過你,你沒有致文漂亮?」
他又聳肩。「是嗎?」他問,滿不在乎。拿起口琴,他放到唇邊去,剛吹了兩個音,初蕾劈手就把口琴奪了過去,恨恨的嚷著說:
「不許吹口琴!」「你管我!」他捉住了她的胳膊,命令的說:「還給我!拿來!」「不!」她固執的,大大的眼睛在他的眼前閃亮。他們對峙著,他抓緊了她的胳膊,兩人的臉相距不到一尺,彼此的呼吸熱熱的吹在對方的臉上。夕陽最後的一線光芒,在她的鼻樑和下頷鑲上了一道金邊。她的眼珠定定的停在他臉上,他鎖著眉,眼光銳利,有些獰惡,有些野氣。她輕噓一聲,低低的問:「你怎麼知道我摔跤是假的?」
「誰說我知道?」他答得狡獪。
「噢!」她凝視他,似乎想看進他內心深處去。「你這個人是鐵打的嗎?是泥巴雕的嗎?你一點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嗎?」
「你不是香,也不是玉。」他微笑了起來。
「說得好聽一點不行嗎?」她打鼻子裡哼著。也微笑起來。
「我這人說話從來就不好聽,跟我的長相一樣,丑極了。你如果要聽好聽的,應該去和致文談話。」
她的眼睛裡立刻閃過了一抹光芒,眉毛不自禁的就往上挑了挑。「噢!好酸!」她笑著說:「我幾乎以為你在和致文吃醋!」
他放開抓住她的手,斜睨著她。
「你希望我吃醋嗎?你又錯了!」他笑得邪門。「你高估了自己的力量!」「你──」她為之氣結,伸出手去,她對著他的胸口就重重一推。「哎呀!」他大叫,那岩石上凹凸不平,他又站在一塊稜角上,被這麼用力一推,他就從稜角上滑下來,身子直栽到岩石上去。背脊在另一塊凸出的石頭上一撞,他就倒在石塊上,一動也不動了。「致中!」初蕾尖叫,嚇得臉都白了,她撲過去,伏在他身邊,顫聲喊:「致中!致中!致中!你怎樣?你怎樣?我不是安心的,我不是故意的,我……」她咬緊嘴唇,幾乎快要哭出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