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望著那禮服,再望望他。
「你有沒有一些喜歡蘇燕青?」她小心翼翼的問。
「哦?」他在禮服上加上許多小花。「如果我說不喜歡,就太虛偽了,我很喜歡她。」
「你有沒有想過──」她說得更小心了。「她當你的新娘,會比我合適?」他丟下了速寫簿,閉上了眼睛,直挺挺的躺著。
「我生氣了!」他宣佈著。
「噢,說好不生氣的,說好的!」她慌忙叫著,去攬他的脖子,去撥他的眼皮,去吻他的嘴唇。「我只是好奇,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想過。」他睜開眼睛來,把她抱在胸前,他認真的看看她,低歎了一聲。「是的,我想過。」他坦白的說:「不是為我想的,而是為爸爸想的。不過,現在這已經不成問題了,如果我們這一代的婚姻,還要受上一代的影響,就太可悲了。爸爸會為我而接受你。」「那麼,」她屏住呼吸,窒息的問:「你是真的想過要娶我?不是說著玩的?不是一時迷惑?不是為了安慰我?敷衍我?」
他蹙起眉頭,深深的看她。
「我要真生氣了!」他悶聲說。
她飛快的把嘴唇壓在他的眉心,用那柔軟的唇去細細的熨平那兒的皺紋,她呼吸急促,聲調熱烈:
「哦,最近我們總是吵架,吵得我一點信心都沒有了。你說你自卑,你才不知道我有多自卑哪!好了,我再也不問這種傻問題了,再也不問了!你不許生氣,不許皺眉頭,不許……」「好哇,」他叫:「你也對我用『不許』兩個字嗎?我已經不敢『不許』,你居然膽敢『不許』!好哇,我非懲罰你不可!」
他伸手去呵她的癢,她笑得滿床亂滾,一邊笑,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嚷著:「不敢了!不敢了!不敢了!」
他一把抱住了她,定定的看著她的眼睛。
「不要從我生活裡退出去,采芹。不要再讓誤會和任何因素來分散我們,采芹。我要面對的問題還是很多,我也依舊是個懦夫,依舊有矛盾,依舊貧窮……但是,我要和你結婚,采芹。」她咬住嘴唇,眨動眼睛,又要笑,又想哭。她把面頰深深的藏進了他懷中,唉唉,人生怎麼如此美妙!唉唉,雨聲怎麼如此動聽?唉唉,他的心臟跳得多有韻味啊,賽過了世界上第一流的電子琴聲!
第二十六章
采芹忽然又像一朵盛放的花了,她面頰紅潤,眼睛明亮,唇邊總是漾著笑意。她從頭到腳,都綻放著青春的氣息,都閃耀著喜悅的光芒。她幾乎像個發光體,閃亮,耀眼,明麗而鮮艷。坐在那電子琴後面,她悠然神往的彈著琴,悠然神往的微笑著,悠然神往的唱著歌:
「把酒問青天,明月何時有?莫把眉兒皺,莫因相思瘦,小別又重逢,但願人長久!把酒問青天,明月何時有?多日苦思量,今宵皆溜走,
相聚又相親,但願人長久!把酒問青天,明月何時有?往事如雲散,山盟還依舊,兩情繾綣時,但願人長久!把酒問青天,明月何時有?但願天不老,但願長相守,但願心相許,但願人長久!」
關若飛吸著煙,喝著酒,深深的靠在椅子裡,注視著采芹。顯然,春天又來了,顯然,冬天已經走了。顯然,她又在垂死的憔悴中復甦了。那個喬書培,他有多大的力量,竟能讓她死就死,讓她活就活,讓她枯萎就枯萎,讓她綻放就綻放?這個喬書培,誰賦予了他如此神奇的力量?他真想「把酒問青天,書培怎能有?」啜著酒,他瞪視她。他一向不認為她的歌唱得好,但這支「把酒問青天」確實唱得蕩氣迴腸。天哪,他真恨她的美麗,恨她的閃亮,恨她的喜悅,恨她的「悠然神往」!她又換了一支輕快的曲子,那琴聲活潑的跳躍在夜色裡,她專心的彈奏,手指飛快而熟練的掠過了琴鍵,她臉上始終帶著那盈盈笑意。餐廳裡有七成座,天氣還沒有轉暖,寒流剛過去,這種季節,西餐廳很難滿座。但是,餐廳裡的氣氛卻很好,大家似乎都感染了采芹的喜悅,很多人都停下談話,而專心的聽著她彈琴。她又該加薪了,他想,附近的幾家餐廳都找他談過,大家以為她是他的搭檔,都希望把他們兩個人挖過去。最起碼,應該可以跑場,他無所謂,只看她的。她卻總是笑著搖搖頭:「現在書培在設計公司待遇很好,我們的苦日子都過去了,不需要再多賺錢了!」
該死!他想,她在維護他,她懂得如何去維持一個男人的自尊了!是他教她的。他就不會少說兩句嗎?他幫他們解開結了。他再抽了一口煙,眼光就無法從她臉上移開,要命!幸福原來會把一個女人烘托得如此美麗,如此高貴,如此閃亮,如此皎潔!「砰」的一聲,有人重重的推開餐廳的門,三個年輕人擁了進來,嘴裡還呼來喝去的,驟然擾動了餐廳裡寧靜而高雅的氣氛。關若飛有些惱怒的看過去,你們不能安靜些嗎?你們不知道欣賞音樂嗎?那三個人都又高又大,尤其有一個像球場健將似的人物,正在那兒大聲對小弟說:
「你們最拿手的是什麼菜,就來什麼菜,牛排?什麼牛排?紐約牛排?好好好,就是紐約牛排……」
關若飛皺攏了眉頭,仔細對那傢伙看過去,他穿著件牛仔布的夾克,戴著頂古里古怪的鴨舌帽,嘴裡叼著一支煙,渾身的流氣,滿臉的桀驁不馴……他那兩個夥伴比他更差勁,都是服裝不整,怪模怪樣的。這三個傢伙怎麼會進來的?關若飛有些懷疑,他們應該去圓環吃夜市,不該在這兒大呼小叫。那球場健將又在直著脖子叫了:
「小弟,小弟,我東西還沒點完,你跑什麼跑?怕老子吃了不付帳嗎?我告訴你,假若我付不出帳來……嘿嘿,這餐廳裡會有人幫我付!給我們先拿一瓶酒來,什麼拿破輪拿破鼓白蘭地黑蘭地都可以,要一整瓶?什麼?論杯的?他媽的,老子就要一整瓶……」惹麻煩的人來了!餐廳裡就怕碰到這種人,有一次打架紀錄就會勒令停業,又會趕走客人。經理已經出來了,小弟們也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,采芹的琴聲也停止了。
關若飛回頭去看采芹,想示意她先過來坐,在這種「有人攪局」的情況下,彈琴也是白彈。但,他一眼看到采芹,就吃了一驚。怎麼?她臉上的喜悅和笑容全飛了?怎麼?她的臉色那麼蒼白?她的神情那樣緊張?她整個臉龐上,都有副「大難臨頭」的表情。她坐在那兒,眼睛直直的盯著那三個人。
那戴鴨舌帽的人還在吼叫:
「要大杯子,咱們可用不慣你們的小杯!什麼?杯子還有規定?怎麼那麼嚕囌?茶杯就行了!啤酒杯?好好,就是啤酒杯!什麼?請我說話小聲一點?他媽的,老子就是這副嗓門,你不愛聽你就別當小弟……」
采芹站起身來了,離開了電子琴,她徑直走向了那一桌,她臉色依然蒼白,卻有種忍辱負重似的表情。她站在那桌子前面,對小弟點點頭:「他們要什麼,就拿什麼來,這桌的帳記在我帳上,先拿一瓶黑牌強尼維克來吧!」
「哈!」鴨舌帽大樂,笑開了。「沒騙你吧,小弟,告訴你有人會付帳,就是有人會付帳!」
采芹拉開了椅子,坐來,望著對面這個高頭大馬,橫眉豎目的男人。是的,麻煩來了!她悲哀的想著。幸福永遠不會很長久的跟著她。她咬咬嘴唇,抽了口氣,輕輕的開了口:
「哥哥,你是衝著我來的,就找我好了,別鬧得整個餐廳都不安寧。你們要吃什麼,儘管點,我請客,」她看看殷振揚身邊的兩個人。「這是你的朋友?」
「這是小魯,這是小張。」殷振揚拍拍小魯的肩。「瞧,這就是我妹妹,不壞吧?長得漂亮,又會彈琴!哈!有個漂亮妹妹實在不錯,只是,我這妹妹的腦袋瓜有點問題,她喜歡小白臉,從小就喜歡小白臉,為了小白臉,犧牲什麼都可以,老爸老母都可以不要……」
「哥哥!」采芹蒼白著臉叫。「請不要這樣說,請你不要!你明知道,為了爸爸,我能給的都已經給了……」
「是嗎?」殷振揚瞪著她,單刀直入的問:「你現在賺多少錢一個月?總有個兩三萬吧!」
「怎麼會有那麼多,」采芹急促的說:「一萬兩千塊,還是最近才加的薪。」「噢,」殷振揚眼珠亂轉。「外快呢?」
「外快?」采芹聽不懂。「你是說小費嗎?我們和小弟不同,不拿小費的。」「哈!」殷振揚怪笑著。「你跟我裝什麼蒜?又不是以前住在白屋裡的千金小姐,男人都跟了好幾個了,你以為我會相信你是乾乾淨淨只拿薪水的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