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寒假我必須回去!」「哦!」她跌坐在床沿上。「回去幾天?」她無力的問。
「一個月。」她打了個冷戰,低下頭去,她默然不語。他在室內兜著圈子,走來走去,最後,他靠在窗台上,注視著她。「我是不得已。」他解釋的說:「爸爸來了好多封信,催我回去,你知道我從小沒母親,只有爸爸。而且,要過年了,中國人過年,總是一家團聚的……」
她覺得更冷了,用手抱住胳膊,她撫摸著自己的手臂,瑟縮的聳住了肩膀。「你的意思是說,你回去過年,要我──一個人留在這小屋裡?」她低低的問,垂著頭,看著床罩上的花紋。
他走了過來,在她身邊坐下了,從口袋裡掏出香煙。最近,他也學會抽煙了,而且,比她抽得凶得多。他燃著了煙,深深的看她一眼,問:「要一支嗎?」她搖搖頭。用手指在床罩上劃著,床罩上有一朵凸出的玫瑰花,這床罩也是她新買的。她那白皙的手指,順著玫瑰的花紋繞著,眼睛始終低垂著。
「我知道這很困難,也很殘忍,」他說。「或者,我們可以先搬一個家,這小屋太冷了,現在,你賺錢多,我們可以搬一個比較好的房子,或者去分租別人的房子,也彼此有個照應……」她搖搖頭。「我不搬家。」她簡短的說。
「為什麼?」她終於抬起眼睛來看他了,她的聲音幽冷而淒涼:
「因為這小屋是我們的窩,我們在這兒看過彩霞,我們在這兒吵過架,我們在這兒共飲過一杯甘蔗汁……這裡有太多我們的記憶,我喜歡它,我不搬家。」
他動容的看著她,他眼底閃爍著光芒。
「你寧願單獨在這兒住一個月?」
她迎視著他的目光,呆呆的看著他,深深的看著他,然後,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。
「帶我回去!」她啞聲說,渴望的、乞求的、急促的說:「帶我回去!書培,我遲早要面對你的父親,是不是?帶我回去見他。我不要一個人留在這裡,我好怕孤獨,好怕寂寞,書培,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來!」
「陳樵會照顧你,」他的聲音虛飄飄的:「何雯和燕青也會,他們都會常常來看你,不會像你想像那麼孤獨,我會拜託他們照顧你……」她睜大了眼睛,揚著睫毛,緊緊的盯著他。她的呼吸不知不覺的急促了,她的胸腔沉重的起伏著。在這一剎那間,關若飛對她說的每句話都在她耳邊迴響,他根本無意於娶她,他根本無意於解決問題!她抽了口氣,他居然想把她一個人拋下來,陳樵會照顧你,何雯和燕青也會,這樣你就放心了嗎?這樣你就能無牽無掛的走了嗎?她張開嘴,冷冷的,幽幽的,清清楚楚的說:「真謝謝你的好意,謝謝你的費心,你實在太好了,太周到了,居然會拜託人來照顧我。你使我感動極了,安慰極了,快樂極了……」他愕然的瞪著她,她臉色慘白,容顏淒楚,但是,她的唇邊卻湧現了一個笑容,一個又陌生又諷刺的笑容。和她認識了這麼許多年,幾乎已經算不清楚是多少年了,他從沒有聽過她用這種譏諷的語氣說話,從沒看過她這種又諷刺、又痛心、又失望、又悲切的表情。這使他震驚而惶惑了。在震驚中,還混雜了對自己的憤怒和輕蔑。是的,他是個懦弱的,逃避現實的混蛋!他不敢帶她回去,不敢讓父親發現他們同居的事實,因為,他那麼瞭解父親,又那麼愛他父親,這樣做等於會殺掉他!於是,他就像個鴕鳥似的把頭藏起來,既捨不得她,也不敢面對父親!他輕視自己,他憤怒而無奈,她的笑聲刺激了他,抓住她的手腕,他搖撼著她,啞聲低吼:
「不許這樣說話!不許這樣笑!不許這樣諷刺我!」
「不許?哈!」她笑了起來,真的笑了起來,但是,她眼裡卻湧滿了淚水:「你不許?好的,你不許的事我都不做。我不許抽煙,不許喝酒,不許諷刺你,不許和你一起回家,不許丟你的臉,不許……」他用嘴唇迅速的堵住了她的嘴,在這一剎那間,她注意到他臉上有種真切的痛楚,那痛楚似乎在他整個身體裡燃燒,似乎要把他燒成灰燼。這痛楚的表情立刻把她給打倒了。她後悔了,後悔用這麼譏刺的語氣,後悔用這麼刻薄的句子,她的喬書培!在他用唇堵住她的這一刻,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刻的體會到他的矛盾和痛苦。她立即原諒他了,她愛他那麼深,以至於無法不原諒他了,非但原諒了他,她反而憤恨起自己的失言和冷酷了。她閉上眼睛,眼淚滑下了面頰,他的嘴唇灼熱的從她面頰上吮過去,一路吸盡那淚珠,他的身子溜下去,跪在她面前,把頭埋在她裙褶裡。
「你知道我是什麼嗎?」他說:「我是個偽君子,我懦弱,我是只鴕鳥,我不敢面對現實。我沒有謀生能力,甚至沒有戀愛的權利,我常常對你很凶,因為我那麼自卑,生怕你輕視我,我就急於自蘢。我和燕青混在一起,因為她是大學生,因為她喜歡我,這滿足了我的自尊……噢,采芹,你不會懂得我的心情,你不會懂,我常挑剔你,因為不挑剔你我就沒有份量了!噢,采芹,」他苦惱的轉動著頭:「你在輕視我了!你在諷刺我了!因為你看穿我一錢不值,看穿我根本是個懦夫……」「夠了,別說了!」她喊著,把他的頭從自己膝上捧起來,他的臉漲紅了,他的眼神狼狽而愁苦,他像個無助的小嬰兒。「夠了,夠了,別說了!」她含淚低語:「是我不好,我一向信任你,我不該反抗你的!我是……受了別人的影響。好了,書培,你回去吧,我會在這兒等你,我會──和陳樵他們處得很好,我會試著和燕青交朋友……」
他站起身來,默默的著她,她仍然坐在那床沿上,微仰著頭,凝視著他。他們默然相對,彼此深深的注視著對方,也探索著對方。然後,一件奇跡又發生了!那種密切的,心靈相通的,神秘的,從他們童年起就把他們連鎖在一塊兒的力量,又在他們之間迸發了。她站起來,投入了他懷裡。他立即吻住了她,深切的、甜蜜的、輾轉吸吮的吻住了她,多日以來,他們之間,沒有這樣親切過了,沒有這樣狂熱過了,沒有這樣心與心相連,靈魂與靈魂相撞擊了。他們滾倒在床上,彼此佔有了彼此,彼此也獻出了彼此。
然後,放寒假了。他卻絕口不再提回去的話,她幫他收好衣箱,他笑著把衣服掛回壁櫥裡。
「我不回去了。」「什麼?」她驚奇的。「我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孤伶伶的過春節,所以,我寫了一封信給爸爸,告訴他蘇教授不放我走,他相信了。所以,我不回去了,我要和你一塊兒過年。」
她看著他,她的眼睛閃亮,臉龐發光。
「而且,」他繼續說:「我找到了一個工作。在一家室內設計公司裡畫設計圖,所以,我不回去也是名正言順的,並不算欺騙爸爸。那工作如果做得好,開學後還可以繼續做,我們就可以寄點錢給爸爸了。」
「你現在就可以寄點錢給他了。」她悄聲說。
「用你賺的錢嗎?」他粗聲說:「免談了!」
她不敢再說話了,驕傲的喬書培,自尊的喬書培,你未免把「彼此」分得太清楚了!但是,她多愛他哪!自從聽了他上次的「剖白」,她比較瞭解他那份矛盾的心情了!也真正體會出他對她的愛。她不再懷疑,不再自苦了。她多愛他哪!她再不嫉妒蘇燕青了,再不挑他毛病了,再不跟他生氣了。連未來的結局,她都再也不管了!……這個冬天或者很冷,但是,他們卻真正享受了一段最甜蜜最溫馨的生活。
沒有爭執,沒有嫉妒,沒有猜疑……這種日子是太美好了!美好得讓人做夢了,美好得會說夢話了:
「采芹,你喜歡什麼形式的結婚禮服?」他問,靠在床上,用炭筆在速寫簿上勾出一件禮服的樣子來:「領子上加點花邊,袖口上用荷葉邊,下擺這樣寬下來,在後面打上褶,再用一串小玫瑰花從上到下的綴上去,披紗上也是玫瑰花,粉紅色縐紗做成的玫瑰。禮服用全白的太素了,加上粉紅的玫瑰,豈不嬌艷?你瞧,這樣好嗎?」他把速寫簿推在她面前,給她看。她望著那速寫簿,臉色嫣紅,就像朵粉紅色的玫瑰。她把面頰貼在他胸口,低聲說:
「我一直有句話想問你,但是你不許生氣。」
「說吧,我並不是暴君呀!」他用手輕拂她的頭髮,她腦後有細細的絨毛,他就俯下頭去吻她頸項裡的絨毛,她笑著滾開了身子。「好癢!」她說。「你要問我什麼?」他把她拉過來。拿起炭筆,他又開始在速寫簿上畫另一件結婚禮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