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驚悸的睜開眼睛,哀傷的瞅著他。這眼光立刻粉碎了他心頭的怒火,他重新撲到椅子邊來,把她從椅子中用力拉起來,他用雙手定定的扶著她,注視著她的眼睛,他有力的,清楚的,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
「你必須跟我說話!如果你再堅持不開口,我……我……我立即出去,然後再也不回來了!」他衝出這句話以後,自己也嚇住了,他簡直在威脅她呢!他並不是真想說這句話,但她的沉默使他心慌意亂,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。
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,怯意明顯的寫在眼睛裡,她張開嘴,掙扎著,似乎想說什麼,卻說不出來,好半晌,她終於開口了:「我……我不是生氣,我……我……我想,我一直帶給你恥辱,我喝了酒,又抽煙,你從心底看不起我,我不敢跟你說話,我不配跟你說話!」
他用手拂開她面頰上濕漉漉的頭髮,仔細的去研判她,想弄清楚她這幾句話的真正意義。然後,他就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上,歎口氣說:「你是真的生氣了!你在說氣話!采芹,」他深吸口氣,閉上了眼睛。「我們之間是怎麼了?以前,你不是這樣的!如果你真恨了我,你就說出來吧!我們不要冷戰,不要這樣彼此折磨,行嗎?」「我……我一直在想……」她欲言又止。
「想什麼?」他追問。她搖搖頭,疲倦的歎口氣。
「不,我不能說!」「你一定要說!」「我不說!」她拚命搖頭,慢吞吞的從他懷中抬起身子,她坐在椅子上,雙手交握的放在裙褶裡,她的眼睛看著自己的手。「我累了,書培。你回來就好了,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,所以……我嚇得要死。現在,你回來就好了,我……」她苦惱的蹙了一下眉,臉上始終帶著那種揮之不去的,深切的悲苦。她不肯抬起眼睛來看他,她用舌頭不住去潤著乾燥的嘴唇:「我想不通很多事情,我實在想不通,我……我累了,我現在不能再想,你讓我休息一下,等我們都冷靜了,我們或者可以好好的談了。」他瞪著她,她言辭含糊而語焉不詳,他點點頭,心裡有些明白,許多時候,人與人間彼此的傷害,不是三言兩語所能挽回的。他回憶著自己把她摔進椅子裡的情形,回憶著自己對她說過的話……他覺得頭腦裡也越來越不清楚了。一夜不眠使他腦筋混沌而精神疲倦。
「好,」他同意的說:「我們都需要休息,等我們休息夠了,你就不會再生氣了!」「我沒有生氣。」她低聲說,像是說給自己聽。
他看了她一眼,沒再說話。算了,她是真的累了,她臉色蒼白得像張紙,眼睛底下都有了黑圈。一切明天再談吧,像郝思嘉說的,明天,就是另外一天了!明天,就又有個新的開始了!明天,大家就會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。
是的,明天確實是新的一天,他們照常的生活,誰都不再提前晚的一切,他有整天的課,她仍然是上晚班。中午,他回家吃的午餐,她依然蒼白,但是,卻是滿面含笑的。由於抱歉,他溫存的吻了她,她又柔順得像只波斯貓了。他在她身邊低語:「不再生氣了?」「從來就沒生過氣!」她笑著說,有些羞澀。
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,一陣小小的風暴而已。誰能保證愛人之間沒有風暴呢?現在,風暴已經過去,天氣又晴朗了,他去上課的時候,心裡已經毫無芥蒂了。
采芹照樣去上她的班,到了西餐廳,關若飛就迎了過來。六點鐘前是個空檔,晚餐時間還沒開始,餐廳裡只有寥寥幾人。關若飛不彈琴的時候,總在餐廳一角,留一個桌子。采芹想直接去彈她的琴,經過昨晚的事,她不知道如何應付關若飛。可是,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,直接把她帶到他的桌上去,幾乎是強制執行的把她按進了椅子裡,他低聲說:
「你用不著這麼急著表演,客人都還沒來呢!」
「你不是要跑場嗎?」她軟弱的問。
「不去了。」他簡單明瞭的說:「我辭掉了『琴心』那邊的工作,我寧可用這個時間來看著你!」
她蹙了蹙眉,下意識的接過他遞給她的咖啡。啜了一口,她覺得嘴裡淡而無味,頭昏昏的,事實上,今天一天都是昏昏沉沉的,昨夜沒睡,又吹了風,她想她可能有些感冒。
「喂,」他的眉頭皺攏了,伸手來摸她的手。「你怎麼了?你蒼白得像蠟做的,我打賭你在發燒。」他又伸手來摸她的額。
她慌忙避開,急切的說:
「請你不要這樣,請你不要碰我!」
他的手縮了回去,緊緊的握著打火機。有抹受傷的表情飛進了他的眼睛裡,但是,他克制了自己。取了一支煙,他點燃了,他的眼睛緊盯著她:
「他沒發現你在生病嗎?」
「誰?」她驚愕的。「還有誰,你那位大學生啊!」
她咬咬嘴唇。忽然眼底飛上了霧氣。抬起睫毛來,她用那對霧濛濛的眼睛正視著他,臉上,那種揮之不去的悲苦就又湧現了,她輕聲問:「你有沒有戀愛過?」他迎視著她的眼光。天啊,這女孩快要被那段愛情折磨死了!那個該死的「他」啊,怎能讓她這樣憔悴,這樣苦惱,這樣無助?「他」在做些什麼?謀殺她嗎?他咬牙,內心深處的那根弦,在急促的顫動了。
「告訴我,」他低沉的說,語氣裡有種強而有力的、穩定的、安慰的力量。「把你的苦惱告訴我,把你的故事告訴我!你需要一個人來幫你分擔,否則,你會被那份沉沉重擔壓碎了。采芹,說吧!」他鼓勵的看著她。「你會發現我是個很好的聽眾,而且,我會很公正的給你意見。」
於是,她說了。她那麼需要一些助力,那麼渴望有人分擔,她確實快被壓碎了。她說了,斷斷續續的,她說出了自己和書培的整個故事,由童年時期到少年時期,由少年時期直到今天。她說得非常坦白,包括父親的入獄和姓狄的那一段。他那關懷的眼光和體恤的注視使她不能不坦白,他那樣溫柔的看著她,讓她覺得,再也沒有什麼秘密可以隱瞞的,他會瞭解,他一定會瞭解而同情的。她說得很拉雜,但是卻很完全,一直說到昨晚的風波。說完了,她困惑的看著他,迷茫而昏亂的說:「昨晚,我就躺在那兒想啊想啊,我就是想不通,我彈電子琴,是個很卑賤的職業嗎?為什麼他看不起我?或者,是因為我有了姓狄的那一段,他不願意說,可是,他心裡受不了!反正,我知道他是看不起我的,他自己也在跟自己作戰,他也痛苦呵!我喝了酒,抽了煙,他就發那麼大的脾氣,好像我已經墮落了!可是,如果是蘇燕青喝了酒抽了煙呢?那天他們在我家玩,我就親眼看見陳樵他們灌她喝啤酒,大家嘻嘻哈哈的好開心。為什麼對我,他就那樣苛求啊?我想不通,就是想不通!我看他跟蘇燕青在一起,總是快快樂樂的,我想,他或者對我只有憐憫,而沒有熱情了!或者,我該離開他,我真的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……」她用手捧住要裂開似的頭:「他說我已經讓他不能忍耐了。」她抬眼哀愁的看他:「我真的已經讓人厭惡到這種地步了嗎?」
他伸手壓在她的手上,她的手滾燙。她在發燒了,怪不得她的面頰由蒼白而變得緋紅,眼睛也水汪汪的了。他吸了口氣,那個該死的喬書培,他有了珍寶而不知珍惜,她憑什麼要迷戀他啊?但是,要公正,他不能火上加油,那是卑鄙的!「不要去記吵架時候的話,」他說:「昨晚,是我不好,我灌輸了你太多的觀念,引你到一條他已經變心的路上去。是我不好。」他皺攏眉頭,對她的憐惜使他的心痛楚。「或者,他並不是輕視你,而是輕視他自己!」
「輕視他自己?」她挑起眉毛,不解的。
「不可否認,你帶給他很多問題,他還年輕,這些問題對他來說,都太棘手了。而最重要的,你有沒有想過,你傷了他的自尊?」「我?」她困惑的。「怎會麼?」
「你不瞭解男人,」他對她溫柔而憂傷的微笑著,他恨自己太公正了,他大可趁此機會,對那該死的喬書培大事攻擊一番的。但是,他卻誠實的說出了心裡的感覺:「所有的男人都是自大而驕傲的動物,他們不能忍受由一個女人來賺錢養家。」「哦?」她睜大了眼睛,有兩小簇火焰在那對眼睛中燃燒起來了。那麼美麗的光芒,閃耀得她整個臉孔都發光了。他看得心中冒火,嫉妒得要發狂了。
「不過,」他按捺住了心頭的妒火。「那個蘇燕青,她是你真正的威脅!」他深深的看她。「何不讓他跟蘇燕青配上一對?你跟我配上一對?豈不皆大歡喜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