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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才不怪呢,說來說去都是你不好!」陳樵說。

  「怎麼是我不好?」何雯希奇的問。

  「就因為你在我面前,我才這麼容易醉,別說喝啤酒,就是喝白開水也會醉!」「好啊!」蘇燕青大樂。笑得格格格的,一邊笑,一邊似乎在推揉著何雯。「為這幾句話,你該請客吧,何雯!否則,我到全校宣揚去……」「他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!」何雯喊著。

  「我是狗嘴,你是象嘴,」陳樵在裝瘋賣傻:「讓我看看你的象牙在那兒?啊呀,糟糕!」他大驚小怪的叫起來。「喬書培,你們說,兩隻象怎麼接吻?豈不是鼻子碰鼻子,牙齒碰牙齒?」大家哄然大笑了起來,滿屋子都被笑聲充滿了。采芹把要炒的菜一盤盤的炒好,把電鍋裡的飯也煮好,把湯也燉好,看了看手錶,五點半了。她必須飛快的化妝,飛快的換衣服,飛快的去上班了。她在臥室裡化好了妝,穿上一件淡紫色蓬蓬袖的紗襯衫,一件深紫色的長裙,長髮中分,披在肩上。她盈盈然的走了出來,站在「客廳」裡:「書培,」她溫柔的說:「晚飯我都做好了,在廚房桌子上,你們餓了的時候就吃吧。我不陪你們了,我要趕去上班。」

  陳樵瞪著她,眼睛都亮了,他響響的吹了聲口哨。

  「哇!」他坦率的叫著:「喬書培,怪不得你為她神魂顛倒,她美得像朵彩霞!」蘇燕青也目不轉睛的看著她。

  「上班?」她懷疑的問:「怎麼晚上上班?」

  她準以為我是個舞女!采芹想著,臉上就淡淡的浮起一抹紅暈。她還沒說話,喬書培走了過來,把手溫和的壓在她肩上,從背後輕輕的攬住了她,低聲說:

  「不能請一天假嗎?一定要去嗎?」

  她回頭看他,仔細的、深深的看他,似乎想看進他內心深處去。「你真要我留下來?」她悄聲低問:「假若──我留下來對你很重要,我就去打個電話請假,或者──關若飛可以代我表演。」「關若飛?」喬書培怔了怔:「誰是關若飛?」

  「另外那個彈電子琴的人啊!」

  「女孩子叫這種名字,真怪。」

  「他不是女孩子,他是男的。」

  「也有男人彈電子琴?」

  「當然,這不是女孩子的專業啊。關若飛是第一流的,他每天要跑三個地方呢!」她凝視他,再一次問:「真要我留下來嗎?」

  他想了想,終於搖了搖頭,放開了她。

  「算了,你去吧!」她暗中咬緊了牙,心底,像海浪似的捲起一陣失意的波濤。留我,書培!為什麼不留我?為什麼不留我?她飛快的對室內掃了一眼,陳樵和何雯,喬書培和蘇燕青,他們像是天造地設的兩對,他們有共同的興趣,共同的談話材料,共同的朋友,共同的水準……她勉強的擠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,很快的說了句:「大家再見!」就翻身走出小屋,關上門後,她還可以聽到室內的對白,蘇燕青在問:「她去什麼地方?」「她在一家餐廳表演電子琴。」書培的聲音淡淡的。

  「餐廳?那不是很雜嗎?」何雯在說。

  「哇,她真漂亮!」陳樵依舊在讚不絕口:「說真的,她比那個藥房西施漂亮一百倍,書培,你千萬別讓小趙看到她,否則就麻煩了!」「我看已經有麻煩了,」何雯尖聲說:「你怎麼不去追啊?」

  「我這隻狗,」陳樵說:「還是配你這隻大母象算了!」

  滿屋又是一片笑聲。笑得無憂無慮,笑得天翻地覆。采芹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空,彩霞正在天際緩緩擴散開來,她忽然覺得眼睛裡充斥了淚水,那些彩霞都變得模模糊糊了。用手提著裙擺,她只想趕快逃開那些笑聲,逃開那小屋裡的青春和歡樂。她快步的走下了樓梯,投身到台北市的車水馬龍裡去了。

  第二十三章

  秋天不知不覺的來了。

  晚上,喜鵲窩裡正高朋滿座。這家西餐廳的佈置相當高雅,窗上垂著玻璃珠子串成的窗簾,像一串串水珠。燈光柔和的照射著大廳,地上鋪著紅色地毯,一張張小方桌,上面有紅格子的桌布,每張桌子上,還有個小小的燭杯,裡面燃燒著熒熒然的燭光。客人們都很安靜,細聲的談著話,靜悄悄的進食,低低的笑。這兒的客人顯然都屬於上流社會,都衣著入時而舉止文雅。當晚餐過後,他們會喝著咖啡,彼此安詳的談著話,聽著那幽美的電子琴獨奏,欣賞著那坐在琴後的女郎──披著一肩如雲長髮,穿著一件如輕煙軟霧般的薄紗衣裳,白細細的臉龐,水盈盈的眼睛,帶著渾身難繪難描的憂鬱,如行雲流水般奏出一支又一支的樂曲。

  關若飛也坐在一個角落裡。

  他默默的坐在那不受注意的角落裡,傾聽著采芹的琴聲,他聽得專注而細心。他面前有一杯濃濃的黑咖啡,沒有放糖,也沒有加牛奶。他燃著一支煙,那煙蒂上的火光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。他深吸了一口煙,把煙霧輕輕的噴出去,透過那層煙霧,他望著采芹。迷惑的想著,是誰給了這纖小女郎如此深重的憂鬱?是誰使那張沉靜美麗的臉龐上罩著哀愁?誰能在她眉梢眼底染上了悲哀?誰又在她那深藏不露的心版上刻下了痕跡?和采芹共事已經快半年了。她始終像個讓人看不透的謎,如輕煙,如薄霧,如朦朧的月光,她帶著種飄忽的、超俗的美,生活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裡。而他,卻一天又一天的覺得,自己是被吸引了,被迷惑了,在他內心深處,始終有根從沒有被人觸動過的弦,現在,看著她熟練的敲擊著琴鍵,聽著那如水如風如瀑布清泉般的涓涓細訴,他卻覺得有種看不見的、強大的力量,在勾動他心底那根弦。

  采芹彈完了一支曲子,她坐正了身子,稍稍的透了口氣,一連彈了將近一小時,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酸痛,背脊也僵硬了。真不知道關若飛怎能連續彈上好幾小時,還帶上跑場?她的眼光穿過人群,落在那固定的角落裡,接觸到關若飛的眼光,她的睫毛就微微的閃了閃。他最近是怎麼了?總坐在那兒聽她彈琴?以前,他常常指正她的錯誤,也常常教她一些新的曲子,他彈琴有如神助,她常想,自己如果能彈得有關若飛一半好,她就心滿意足了。有一次,她對關若飛說過:

  「我是用手指彈琴,你是用生命彈琴。」

  區別就在這個地方,所以,她永遠休想有關若飛彈得那麼好。她還記得,關若飛聽後,曾經用種吃驚似的神情看著她,好像他的什麼秘密被揭穿了。過了好久,他才對她說:

  「不要學我。我的生命太貧乏,所以只有琴。你的生命應該是燦爛奪目的!」是的,那時,她的生命確實是燦爛奪目的。那時,喬書培還沒有開始帶同學來家裡,「望霞閣」是他和喬書培兩個人的小天地。後來,陳樵他們來了,那有小酒渦的女孩來了……「望霞閣」再也不是他們兩個人的了。甚至於,不是她的了,她常被滿屋子的笑語擠出屋外,在滿天的彩霞中迷失了自己。

  她輕歎一聲,想起最近剛流行的一支歌曲,名叫「別問黃昏」。若干年前,有支歌叫「問黃昏」,曾出過一陣風頭,而這「別問黃昏」卻更令她心有所動而感觸良深。想到這支歌,她的手指下已不自禁的滑出了那支樂曲。她把麥克風移近唇邊,開始輕彈淺唱。在一般西餐廳裡,電子琴手都要唱一兩支歌,當然,關若飛除外,他只彈琴而不唱歌,雖然他也有很好的歌喉。關若飛把自己深靠進椅子中,默默的注視著采芹,細細的捕捉著她的歌聲,她唱得並不是第一流的,但是,她臉上有種遺世獨立的神韻,有種出塵忘我的高華,有種若有所思的輕愁……使她的歌竟帶著莫大的震撼力量,把他給捉住了,給撼動了。他傾聽著那歌詞:

  「曾有過許多黃昏,我們在夕陽下低吟淺唱,

  你收集了金色的陽光,

  為我織了件夢的衣裳,

  我再用朵朵彩霞,把衣裳點綴得金碧輝煌!

  如今又到了黃昏,

  我早已失去了那件衣裳,

  金色的陽光依然一樣,

  夕陽也依舊光芒萬丈,

  我再用朵朵彩霞,只綴成片片斷斷的思量!

  別問黃昏,黃昏昏黃,

  它每日獨來獨往,管它那夢與衣裳!別問黃昏,黃昏昏黃,

  年年陌上生秋草,日日樓中到夕陽。別問黃昏,黃昏昏黃!

  別問黃昏,黃昏昏黃!」

  采芹的歌聲低嚥了下去,琴聲也跟著抑低了,當最後一個尾音消失在大廳裡,她那黑髮的頭在琴鍵上低俯了片刻。再抬起頭來時,只有關若飛注意到她眼底的一絲淚光。她闔上了琴蓋,收起樂譜,該她休息了。她可以休息半小時甚至一小時後,再登台去演奏。關若飛撕下了鋪在桌上的一張菜單紙,在後面飛快的寫了一行字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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