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燕青輕哼了一聲,臉上帶著個似笑非笑的表情,她斜睨著喬書培,點點頭說:「我看,咱們女生雖然凶,男生可不傻,尤其你這位姓喬的大藝術家,可決不傻!」她回頭直視著采芹,睜大了眼睛問:「喬大嫂,你說是不是啊?」
采芹的臉驀然通紅,連脖子都紅了,頭一低,她匆匆忙忙的說了句:「你們大家坐,我去倒茶!」
說完,她轉身就往廚房衝去。陳樵在後面直著脖子喊:
「喬大嫂!你別忙,咱們自己吃的喝的統統帶了!」
她衝去廚房,聽到書培正在那兒用埋怨的語氣,低低的說著:「搞什麼鬼?陳樵?叫她采芹就得了,什麼喬大嫂?」
「 ,喬書培,」是蘇燕青的聲音:「你不要指桑罵槐。怎麼啦?不能叫她喬大嫂啊?那麼,喬太太如何?直呼名字,我可不習慣。」「不習慣嗎?」喬書培答得敏捷:「蘇小姐,你請坐。何小姐,你也坐。陳先生,你別站著啊!咱們家椅子不夠,大家席地而坐吧!」「哇!」蘇燕青怪叫著,似乎在喬書培肩上敲了一記。「你這人真是越來越狡猾了!簡直是只──不折不扣的黃鼠狼!」
大家哄然一聲,都大笑了起來。采芹站在廚房裡,呆呆的啃著手指甲,可不能這樣躲著不出去啊。她振作了一下,沖了四杯茶,用托盤托著,慢吞吞的走了出去。
她回到客廳裡的時候,陳樵和何雯早已席地而坐,打開了帶來的大包小包,瓜子牛肉乾啤酒汽水……等又吃又喝的,一副「賓至如歸」的樣子。蘇燕青卻握著一把瓜子,呆呆的站在窗前,面對著喬書培給采芹畫的一張畫像出神。那畫像是喬書培最近畫的,是張油畫,依然以彩霞滿天為背景,有小窗,有窗台,窗台上有朵紫色的小花。天空是橙紅與絳紫組成的,窗台也染上紫色的光芒,小花也鑲著發亮的金邊,而她──采芹半側面的依窗而立,穿了件淺紫色的襯衫,鼻尖、眼底、發上……都被彩霞染成了金色。整個畫面,是由發亮的金橙色與紫色組合的,帶著種奪人的韻味與說不出來的美。蘇燕青抽了一口氣,回頭看著站在她身後的喬書培:
「一個畫家畫不出這幅畫,」她低聲的說:「只有一個愛人才畫得出來!因為,你不止要用筆和技巧來畫,你還要用心和感情來畫!」采芹微微一震,那些茶杯和托盤碰得叮噹作響。她的心為這幾句話而振奮了,而歡暢了,而像鼓滿了風的帆。她的臉孔也發著光,眼睛也閃亮了。可是,當她放下茶杯,抬起頭來,一眼看到蘇燕青凝視著喬書培的那種眼光時,她眼底的光芒就又隱沒了。她看到書培在深思的盯著蘇燕青看,低語了一句幾乎聽不清楚的話,彷彿是:
「你總能探測到我的內心深處去,是不是?」
為什麼他們兩個要站在一邊說悄悄話?為什麼他們的眼神間充滿了對彼此的欣賞與默契?她收起托盤,轉身又要往廚房走,何雯一把拉住了她:
「采芹──我就叫你採芹,好嗎?」
「好。」她柔順的說,微笑著。「你不要忙東忙西的,坐下來,」何雯說:「跟我們大家一塊兒聊聊啊!」她好奇的把她從頭看到腳。「你告訴我們,你和我們這只漂亮的黃鼠狼是怎麼湊合到一塊兒的?他對你好嗎?他有沒有欺侮過你?你要小心他啊!他們藝術系的,你知道,沒一個是好東西!」
「喂喂喂,」陳樵說:「你是怎麼回事?頭一次來,就要離間人家夫妻感情嗎?」「才不是呢!」何雯嘰嘰喳喳的,像只多話的小鳥。「因為我喜歡采芹啊,我一看她就喜歡啊。所以要好心好意的提醒她呀!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藝術系的寶貝事兒,那個小趙和對面的藥房西施談了一年的戀愛,什麼海誓山盟都說過了,結果怎樣?說變心就變心了,還對我說,什麼藥房西施沒深度啦,沒學問啦,沒靈性啦……」
「嗯哼!」陳樵重重的咳了一聲。「何雯,你吃瓜子好嗎?」
喬書培從窗邊折過來了,他看著何雯笑。
「你又在為藥房西施抱不平了?其實,你罵小趙也罵得過份了一點,你不瞭解真正的情形。他們根本就不該在一起的,一個錯誤的開始,不一定要有一個錯誤的結合,對不對?」
「你又知道了?」何雯問。
「我知道。」蘇燕青也走了過來,席地而坐,她嗑著瓜子,那兩排牙齒又白又細巧,她的手指秀麗而修長,小指上戴著個鑲小碎鑽的戒指,是個S字母。「小趙跟我很詳細的談過,他倒是有意要娶藥房西施的,但是,他們之間的距離實在太遙遠了。看電視,一個要看台語連續劇,一個要看檀島警騎,看電影,一個要看淚的小花,一個要看狂沙十萬里,看小說,一個要看文藝,一個要看武俠……這都還沒關係,最主要的,小趙的朋友她插不進去,她的朋友小趙插不進去……」
「而且!」喬書培接口:「那藥房西施對藝術實在是一竅不通,小趙幫她畫的像,她說沒有照片好看!」
「哈!」陳樵忍不住大笑了起來,邊笑邊說:「還有件絕事呢,有次小趙畫了一張人像,完全用黃顏色油彩畫的,那藥房西施看了半天,對小趙一本正經的說:『看樣子是黃膽病!』」
「哈哈!」何雯大笑了起來。蘇燕青也大笑起來,喬書培和陳樵也笑個不停。一時間,滿屋子都是笑聲,滿屋子都是歡愉。采芹聽著他們笑,看著他們那一團歡樂和融洽的樣子,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多餘,覺得自己完全不屬於這個團體。她不知道小趙是誰,她也不知道藥房西施是誰。她悄悄的站起來,想起廚房裡正在燉的肉了,再看看室內的客人,看樣子他們會留在這兒吃晚飯,看樣子得去準備點菜……她輕悄的離開了客廳,溜進廚房。這次,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離開,他們正談得興高采烈。采芹在廚房內,把所有能夠做的菜都搬了出來,洗著、切著、煮著、燉著,一面側耳傾聽著客廳裡的笑語喧嘩。這屋子很小,廚房和客廳又相連著,他們的談話都清清楚楚的傳了進來。小趙和藥房西施的故事過去了,他們又談起校中一位教授和某女學生的「師生戀」,然後,是位害癌症的同學的募捐問題,然後,是中文系與外文系學生的出路問題……由這個問題,演變成何雯和蘇燕青的一次「中國文學」與「西洋文學」的激烈爭執。外文系的何雯搬出了莎士比亞、拉馬丁、但丁、愛倫坡……以及一些采芹根本聽不懂的名字和名詞。中文系的蘇燕青把蘇軾、杜甫、白居易及冷門的袁去華、范大成、賀鑄、李之儀的詞倒背如流。采芹以一種驚奇的感覺去聽蘇燕青談詩詞,只因為她自己也死K過一陣中國文學,而自認還稍有所得。但是當她聽到蘇燕青所談的,才驚覺到自己的蒙昧與無知。尤其,在蘇燕青談到她也熟悉的那首「明月幾時有?把酒問青天」的時候。
「模仿文學是自古就有的,人有模仿的本能,所以並沒什麼不好。蘇軾的一首:『我欲乘風歸去,唯恐瓊樓玉宇,高處不勝寒,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間?』就被人模仿爛了。魯直有過句子:『我欲穿花尋路,直入白雲深處,浩氣展虹?。直恐花深裡,紅露濕人衣。』簡直就是套用蘇軾的模子……」
「這句子套得並不好,」是喬書培在插嘴。「套得好的,還是後來的『我欲騎鯨歸去,只恐神仙官府,嫌我醉時真。笑拍群仙手,幾度夢中身!』還有點瀟灑的韻味,至於『穿花尋路』畢竟太風花雪月了一些。怎樣也趕不上原有的『我欲乘風歸去』的豪邁!」「噢,」蘇燕青由衷的感歎著:「畫畫的,你幾時又去研究起蘇軾來了?」「哦,」喬書培答得直截了當:「作詩的,我這是前天從你老爸的文學評論裡讀來的,我現買現賣,你用不著大驚小怪!」
「現買現賣?」蘇燕青著嘴。「現買現賣也要有底子啊!怪不得爸爸把你當寶貝!」「啊哈!」陳樵笑拍著手,幾杯啤酒喝下來,他就有些輕狂放蕩,得意忘形起來:「你們一個唱,一個和,一個誇,一個贊,簡直就是天生的一對!」「陳樵!」蘇燕青叫著:「你胡說八道些什麼?你拿我尋開心沒關係,可別忘了,我們這只黃鼠狼已經不是流浪一匹狼了,人家可有太太的……」
「太太?」陳樵直著喉嚨說:「喜酒還沒喝,怎麼就有……」「陳樵!」這次,是何雯在喊了,即時阻止了陳樵下面的話。「你這人原來喝啤酒也會喝醉,真是怪事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