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是。」她低應著,像個聽話的孩子。
他們又緊貼了一會兒,然後,她抬起頭來,他們再度彼此打量,彼此注視。「你長得好高好壯了!」她低語。「我喜歡你的頭髮,以前,我不知道你有這麼濃密的頭髮!」
「畢業以後才留的。」他說。用手撈起她那隨風飄飛的長髮。「你呢?這頭髮好像留了好多年了。」
「兩年。」她說。「兩年?」他揚了揚眉毛。「修女許你留頭髮嗎?」
「修女?」她怔了怔。「我早就不住在蘇澳了。」
「哦。」他被拉回到現實,用手挽住了她的腰,他緊摟著她,肩並著肩,他們沿著海岸,向岩石那兒走去。「快告訴我,」他說:「這些日子你是怎麼過的?你住在什麼地方?你媽媽呢?還有──你沒有考大學嗎?我找遍了放榜名單,都沒有找到你的名字。」「你有多少問題?」她問。
「幾百個。」他們走到岩石下面,在一塊平坦的石塊上坐了下來。她依偎著他,用手撫摸他的手,愛憐的,溫柔的撫摸著他手背上的筋絡,喃喃的說:「師大藝術系!我早知道的!你生來就是個藝術家!在你給鵝卵石、松果、貝殼漆油漆的時候,我就知道你是個藝術家!」她拿起他的手來,用自己發熱的面頰,緊依在那手背上。「我喜歡你的手!」「你喜歡我的頭髮,你喜歡我的手,」他失笑的說,「不喜歡我的人嗎?」她抬起眼睛來,熱烈的,寵愛的,崇拜的看他。天哪!他重重吸氣,這醉死人的眼光!
「我喜歡你的頭髮,因為它是你的一部份,我喜歡你的手,因為它是你的一部份,我喜歡你的……」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:「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……」
天哪!這醉死人的語氣!這醉死人的溫柔!他重新擁抱住了她;天哪!這醉死人的、女性的胴體!他放開她,坐遠了一點,對著那潮濕的,新鮮的,帶著海洋氣息的空氣,深深的呼吸。「你還是沒有告訴我,」他說:「你這三年是怎麼過的!」
「這三年!」她歎口氣。「我不說,你也該知道,爸爸在牢裡,哥哥失蹤了。」「失蹤了?」「反正,不知道跑到那兒去了。我跟著媽媽,過著小家小戶的日子,倒也平平靜靜的。當然,一切不能和在白屋裡的生活來比了,不過,總算還過得去。」她忽然住了口,癡癡的望著他。「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?最起碼,今天晚上不要談。」她把身子挪近了他,呆望著他。「你爸爸好不好?」
「很好。」「一定更反對我了?」她說。
他微微一凜,心頭有陣烏雲飄過。她立即搖搖頭,臉上湧出一個好動人好動人的笑容。「不,不,我們也不談這個。」她說。笑容在她唇邊漾動。「你聽過海鳥唱歌沒有?」「海鳥會唱歌嗎?」他驚愕的問。
「會的。我後來天天在港口聽海鳥叫,原來它們也會唱歌,歌詞很簡單,老是重複著同樣幾句話。」
「那幾句話?」「寄寄寄,去去去,寄也不能寄,去也不能去!」她用海鳥似的啼聲,輕輕的說著。月光下,她的面頰上浮著淡淡的哀愁。他瞪著她,一瞬也不瞬的瞪著她,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呼吸了。他立即體會到她那份狂熱而無奈的深情,領略了這幾年來她那份「欲寄無從寄」的慘切。於是,他驟然又把她擁進了懷裡,帶著貪婪的甜蜜,瘋狂的甜蜜去吻她。她一心一意的反應著他,身子軟綿綿的貼在他胸懷裡,軟綿綿的像一池溫水,緩緩的淹沒他,淹沒他,淹沒他。淹沒他的理智,淹沒他的思想,淹沒他的意識……他喘息的把嘴唇移向她耳邊,喘息的低語:「趕快離開我!」「為什麼?」「你知道為什麼,我要你。」
她更緊的貼住他,她的呼吸熱熱的吹在他臉上。她的面頰燒得像火,嘴唇也像火。她用嘴唇貼住他的臉,他的耳垂,他的頸項,她低低的說:「我不在乎。如果你要,我不在乎。」
他的手摸索到她胸前,那兒有一排小小的扣子,他解開了一個,再解開了一個,他的手指探進去,那細嫩的肌膚,溫軟如棉,他頭中昏昏的,亂糟糟的,他喘息的說:「你該在乎,你該在乎,你該在乎……」
「為什麼?」她說:「從六歲,我就知道我是你的!」
他的手更深的探進去。然後,他聽到附近有一隻海鳥在叫,不停的在叫,尖銳的在叫:
「住住住!住住住!住住住!」
他跳起來,把她一把推開。他一直走到海水邊上,脫下鞋子,他走入那涼涼的海水中,海水淹過他的腳背,浸濕了他的褲管。他摔摔頭,迎著那迎面而來的海風,他靜靜的佇立著。她悄悄的走了過來,也踩進水中,她踏著海浪,走到他的身後,用胳膊環繞過來,從後面抱住了他,她把面頰靜悄悄的貼在他的背脊上。他撫摸著她的手指,那環繞在自己腰上的手指,他輕聲的,溫柔的,鄭重的說:「有一天你會成為我的,我要你披上白紗,做我的新娘。現在,我們面前還有好多阻力,好多問題,等著我們一個一個的去衝破。」她在他身後輕聲歎息,低語著說:
「我以為──月光是我的婚紗,青天是我的證人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他沒聽清楚。
「沒什麼。」她慌忙說。「我在聽海鳥唱歌。」
他回過身子來,緊緊挽住她。
「采芹,讓我們有個周密的計劃,有個長遠的計劃,我……」他凝視她:「愛你。」
她屏住呼吸。「十三年來,這是你第一次說這句話。」她說。
「是嗎?」他問。「可惜我沒有辦法留住這聲音。」她又歎口氣。
「你不用留住,以後我每天在你耳邊說。」他拉住她的手。「來,讓我們做一個完整的計劃,你先告訴我,你以後預備再唸書?還是……」她用手蒙住他的嘴,對他嬌媚的微笑著。
「明天,」她說。「明天再去計劃。今晚我太興奮,太快活了,我沒有多餘的心去計劃未來。讓我先醉一醉,明天我們反正還要見面,明天再去計劃。」
他笑了,緊擁著她,他們漫步在海灘上,月光下,兩人足跡清晰的排列著,沿著海岸線綿延著,似乎一直綿延到世界的盡頭。
第十一章
這一夜,喬書培是休想睡覺了。
整夜,他想著她。她的笑,她的溫柔,她的甜蜜,她的細膩,她的美麗,她的一切的一切!他想著她。奇怪,從小在一塊兒撿貝殼,拾松果,養小鳥……他從沒有覺得她有多了不起過。自幼,她常像個小影子似的跟著他,他總是嫌她煩,總是嫌她給他惹事,幾時曾經珍惜過她!他對她永遠那樣凶巴巴的、命令的、煩躁的……她也永遠逆來順受。噢,童年,童年的他是多麼魯莽,多麼粗枝大葉,多麼不懂得憐香惜玉啊!他在床上輾轉翻騰,歎著氣。好在,來日方長,他有的是機會彌補。但是,台北,大學,他又要和她分開了。進大學的喜悅,和與她分開的離愁似乎不成比例。噢,再也不要分開!再也不要分開!再也不要分開!他從沒有如此強烈的一種渴望,渴望和她在一起,渴望長相聚首,耳鬢 磨。
瞪視著天花板,他完全不能闔眼休息,週身的血液仍在喧囂奔騰,心臟仍在那兒不規則的,沉重的擂擊。太多的話還沒跟她說,太多的未來還沒有去計劃,初見面的狂喜已經沖昏了頭,怎麼那樣容易就放她走啊!他從床上坐了起來,眼巴巴的望著窗子,眼巴巴的等著天亮,只要天一亮,他就可以到雅麗家去找她了。他回憶著她的眼光,她的唇邊的溫馨,那醉死人的溫馨。真沒想到,當初在防風林裡的那個小黃毛丫頭,竟會讓他如此牽腸掛肚,神魂顛倒!他咬著嘴唇,把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。時間過得多緩慢,天怎麼還不亮呢?
終於,黎明慢慢的染白了窗子,那窗玻璃由一片昏暗,變成一抹朦朧的灰白,再由朦朧的灰白,變成了一片清晰的乳白……他一動也不動,聽著自己的心跳,數著自己的呼吸,他耐心的等待著。總不能在凌晨時分,就去敲雅麗的房門啊。那清晰的乳白變得透明了,初升的朝陽在綻放著霞光,透明的白色又被霞光染成了粉紅。他再也按捺不住,披衣下床,他看看手錶,才早上五點鐘!
才五點,時間真緩慢!總不能五點鐘去擾人清夢,可是,他也無法再睡下去了。悄悄的去梳洗過後,傾聽了聽,父親還熟睡未醒呢!今晚,他要做件事,今晚,他要把采芹帶回家來,今晚,要跟父親徹底的談一次……殷家是個污穢的泥淖,泥淖也種得出清麗脫俗的蓮花啊!爸,你沒念過「愛蓮說」嗎?他揚揚眉毛,不知怎的,就是想笑。一夜未睡,他仍然覺個胸懷裡充溢著用不完的精力。那嶄新的喜悅,就像噴泉似的,從他每個毛孔中向外擴散。他穿好了衣裳,悄悄的走出房間,悄悄的走出家門,才早上五點鐘,他不能去吵她!他佇立在黎明的街頭,那帶著鹹味的,熟悉的海風,正迎面吹了過來。於是,他清嘯了一聲,就拔腿對海邊跑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