睡吧,好好睡上一覺,待清醒,身子就舒坦了……
那溫朗的男聲這麼告訴她。
心一震,記憶浮現,撥開層層銀光,是男子深邃莫測的雙眸。
「有一個……男人……我記不太清楚了。」她皺眉,拚命地想,卻無法深入。
「他救了你。」
虎娃不明就裡。「不可能的……他僅是凡胎,如何救我?!」
「他打算買下回歸真身的你,才沒讓其他人將你殺死支解。正因如此,姑婆才趕得及救你。」
怔了怔,虎娃眼中的疑惑稍退,悶聲低喃:「是這樣子嗎?」
有部分的記憶在靈元虛弱時跟著喪失了,隱隱約約、似真似假,她沒有反駁的依據。只記得,她和那名男子說過話,印象僅止於此,至於談話的內容和男子真切的面貌……她腦中渾沌,道不出個所以然。忽而,心念一動——
「姑婆,那他……他瞧見我真身幻化成人的過程了嗎?」豈不嚇壞他?!隨即又想,自己做什麼擔心?!他是人,人這般可惡,嚇死一個功德一件。
「他沒事,也沒教你嚇著。」瞧透了她的心思,美婦斂眉垂眼,隱住笑意。
腦袋瓜一轉,虎娃瞭然地點點頭,自有想法。
「他沒嚇著,是姑婆使了神通,消除他的記憶吧。」
美婦不做回答,慢慢踱回窗邊,今日的陽光鑲在身上多舒暢。
「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,咱們虎族向來有恩必報,他於你有恩,你嫁他為妻,正巧了卻一段緣分。」
「我不嫁人。」虎娃反射性地急嚷,小臉漲紅,身子跳了起來。
「非嫁不可。」虎姑婆頭回也不回,逕自享受傾洩進窗的暖日,淡淡地道:「我把你的元虛銀珠給了他,打進他的眉目之中,你的銀珠在他身上,三百年的道行在他掌握,你必得嫁他報恩。」
☆ ☆ ☆
三個月後
時序進入初秋,風微涼,帶著細細的蕭瑟,整個京城卻教一場難得的盛事炒得熱烘烘。
今日的常府熱鬧非凡、官商雲集,一擔擔的賀禮往裡頭扛去,張燈結綵的廳中大擺宴席,恭賀聲此起彼落,讓常府上下笑得合不攏嘴、忙得昏天暗地。
席位間,幾位相熟的人已暗暗議論——
「這常家公子人品極佳,可惜是個藥罐子,三天兩頭的咳,上回東街的陳媒婆漏出口風,說常老早想為獨子找個媳婦兒,還特地囑托她幫忙留意,事成少不了好處,可是大戶人家怎捨得把姑娘嫁給常天賜?瞧他一身病骨,動不動就厥了,沒個準兒明日就做了寡婦。」
「呸呸呸,你這人嘴巴真壞,人家今兒個大喜,要讓人聽見多難為情!」
「要不是五年前發生那場政黨風波,大綠宅和大紅宅裡的老太爺和老爺全被牽連了去,準備斬立決,常老爺何必為著獨子的婚事心煩,早娶了鍾府的瑤光小姐啦。」聲音壓得更低。
常家原與住在御賜大綠宅的鍾府訂了親,這親事是雙方大家長在常天賜與鍾家姑娘尚在襁褓時就訂下的,常家經營的是珍貴藥材批發的買賣,生意版圖已由京城擴張,往南方幾處大城鎮延伸而去;而鍾家住的是御賜宅第,自然是政治世家,鍾府的老爺和老太爺皆在朝廷任職,權勢不容小覷。
但五年前一場政壇風暴席捲京城,鍾家老太爺和老爺接連入獄,常老爺怕受波及,自作主張退了婚事,取消這場政商聯婚。
「唉唉,人不為己,天誅天滅,這也不能怪常老爺,那場政事鬧得這般大,他心裡發毛,總得顧著自家老小,對鍾府退婚也無可厚非啊。」某人出來說公道。
「咦?這位兄台,方才您道大戶人家捨不得把女兒嫁來,可我聽說,嫁來常家的新娘是尚書大人的表姑媽的兒子的女兒的表妹,琴棋書畫皆精,也算是大家閨秀了。」
「哎啊,一表三千里,也不知是真是假,說不定是常老花錢買來的。」
「沒這麼糟吧,常家的獨子我見過,談吐不俗,近來聽說也幫著常老打點藥材批售的生意,一天到晚聞著藥香,有病也去其大半了。」
「難說呵……」
門外鞭炮聲忽地大作,琴瑟鳴奏鳳凰曲,細碎的議論自動止了,每個人坐直身軀,瞼上掛上大大的笑容,視線一同投向廳門口,那對新人已讓媒婆和幾名精心妝點的美婢簇擁而進。
「入廳見滿客,喜福富貴春。」煤人婆誇張地道,適時吟出吉祥話,圓胖的腰臀一扭,差些撞上身旁鳳冠霞帔的新娘。
罩在一方喜帕下,她從沒這麼沮喪過,頭頂著沉重的怪帽子,還穿著累贅不堪、紅得灼目的衣裙,這是招誰惹誰了?!她只是想拿回自己的元虛銀珠呵。
舉腳欲跨過門檻,尚未站穩,旁邊這肥大嬸竟擠了過來,再加上一身份量頗為壯觀的行頭,她步伐顛了顛,一隻男性的手掌由斜裡伸出,穩穩地托住她。
「小心。」語氣略低,十分悅耳,末了卻輕咳起來。
她方寸猛地收縮,抬起頭來,才記起自己的臉蛋蓋在紅帕下,下意識想扯掉這惱人的東西,一團紅彩卻塞進她雙手中,耳邊恭賀聲如雷響起,她被許多人半推半擁地行了幾步,不知誰按住她的肩頭,後膝還著了一記輕拐,她整個軟倒,雙膝跪在柔綿綿的塾子上。
「新郎新娘肩雙倚,落地化作連理枝。」高亢的女音響起。
這個肥嬸,足足整了她一上午,她、她不忍了,非給她一點顏色瞧瞧不可!
在她欲跳起來的同時,男性的大掌溫暖堅定,再次伸來,毫無預警地包裹住她緊抓喜彩的手,另一臂則環住她的腰身。
他跪在自己身畔,兩人靠得好近,衣料相互摩擦,她強烈感受到他獨有的氣息,心連撞三大下,猛地倒抽涼氣。
有意無意地,他似乎朝她傾下,部分重量倚靠住她,咳聲又起,感覺他盡力想要忍住,偏偏引爆出更沙啞的劇咳。
「唉,這娃兒可憐了……」
「你是指男的,還是女的?」
「兩個都可憐,好好的婚禮弄成這模樣,身體糟成這般,拜個堂還得讓娘子扶住,不知今晚洞房花燭夜過得過不得?」
「嗟,你管人家!」
那些交談細碎模糊,卻一字字清晰地鑽進她耳中。
他……可憐?!為什麼這麼說?對於世間人的思考方式,她不太明白。
喜帕下,精緻描繪的眉疑惑地攏著,卻未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移向男子,支撐似地攬住他的腰,以防他繼續傾倒過來,全然不知這一幕落入眾人眼中有多麼親密,而坐在大位上的常老爺和常夫人瞧了更是欣慰萬分。
「吉時已到,新人拜堂——」
接下來紊亂一片,她和身邊的男子被眾人擺佈著,一拜二拜三拜,一會兒後轉,一會兒向前,東南西北又跪又叩頭,一時間真覺得可憐,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,她與他算是同病相憐吧?!
紛亂嘈雜,轟得耳膜發熱,好半晌,等腦子寧定下來,她發覺自己坐在床邊,喧鬧聲已被層層廊道和院落隔開,底下的墊子好軟好暖,特別經過薰染,透著某種花草的香馥。
她深深呼吸,挺喜歡這種味道,眼眉垂下,由喜帕的下緣瞧見床墊上精美的刺繡,色彩斑斕,巧奪天工,她的指尖在圖樣上讚歎地游移,輕輕撫摸,然後,她看到自己染著蔻丹的手指,圓潤的指甲如十朵鮮紅小花。
「唔……」她把指尖湊到鼻下,好奇心挑起,先是嗅了嗅,是自然的花香,無聲地勾勒唇角,舌尖跟著探出,試探性地舔舐。
怎麼沒有味道?
她擰眉,再度伸舌嘗試,此刻,頭上的帕子忽地教人掀開,她錯愕地僵住身軀,根本沒聽見誰靠近的聲響,以為週遭僅自己一個,舌尖就這麼點在十指上忘了縮回,美眸瞠得圓亮,怔怔地對住一雙深淵無端的男性眼瞳。
是這對眼,這樣的眼神,她方寸如中巨槌,狠狠地動盪。
瞬間,記憶如潮,她見過他,不是指三個月前、自己落難的那一回,而是更早更早以前,亦是在深山中的木屋,她見過這一對扣人心弦的黑瞳。
「我嚇著你了?」那語氣溫和,視線停留在她吐出的一點香舌上,眸光略沉,待要說些什麼,他忽然側過身軀咳了起來,一手捂著胸口,一手輕握成拳抵在唇上。
聽到咳聲,見到他的動作,一項認知在她腦海中爆闊。
她急匆匆地跳起,反射性地側攬他的腰際,不假思索便道:「你別又厥了!」
咳嗽漸歇,他轉過頭面對她,蒼白面容上兩道眉顯得特別黑濃,正微微挑起。「『又』?!你曾見過我發病時的模樣嗎?」
「我、我——」她瞪住他,心跳競無緣無故加速,這才驚覺兩人貼得緊密,雙手趕忙鬆開藏在身後,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。
「我知道了……」他低低笑著,眉心染上淡淡憂慮,「你肯定聽到外頭的傳言,整個京城無人不知常家有個病弱體虛的兒子。」邊說著,他替她除下那頂鳳冠,隨手放在一旁的小几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