夢寒聽著這樣的詛咒,感到一陣雞皮疙瘩,掠過了自己的全身。七月的陽光是那麼的燦爛,但,夢寒卻覺得自己眼前全是烏雲,而且,陽光已沒有絲毫的熱度,變得冰冷冰冷了。她呆呆的站著,不知要把這樣的自己,做如何的安排。新娘子應有的喜悅,至此已蕩然無存。剩下的只有恐懼,擔憂,害怕,和一種茫茫然的感覺,像是沉溺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,不知何處是岸。卓家是怎樣撤離的,她已經弄不清楚了。她是怎樣回到那頂破損的花轎裡去的,她也弄不清楚了。她只知道,她那天照樣進了曾家的祠堂,拜了曾家的祖宗,進了曾家的大廳,拜了天地,拜了曾家的奶奶和高堂。每個步驟的禮儀,她都一一做去。雖然,心裡充滿了困頓,充滿了挫折和無助感,她卻不知道能怎樣去抗拒屬於自己的命運。最後,在一大堆的繁文縟節之後,她進了洞房。
在洞房裡,那塊被風掀走的喜帕又蒙回到她的頭上。新郎照樣用秤桿挑開了那塊頭蓋,喜娘和賓客們照樣又拍手,又叫好,又鬧房。整個曾家似乎不曾發生牌坊下的事情一般,賀客盈門,觥籌交錯,爆竹和煙花,在庭院中喧囂的爆裂,那些閃亮的花雨,把黑暗的天空都照亮了。可是,夢寒一直都像做夢一樣,神思恍惚,情緒低落。她不知道世間有沒有第二個新娘,有她這樣的遭遇?坐在那床沿上,她有很長一段時間,等待著新郎從喜宴上回來「圓房」。在這段時間裡,她有了一份模糊的期望,新郎一定會向她解釋一下,牌坊下發生的事是怎麼回事?一定只是個誤會!她腦子裡浮現出靖南的臉孔:俊眉朗目,文質彬彬。這樣的世家子弟應該是不凡的!哥哥的選擇不會錯的……她就這樣坐在那兒,拚命安慰著自己那顆零亂的心。終於,新郎應酬已畢,回到新房中來了。照例又有許多規短,鬧房的客人來了一批又一批,丫環喜娘在房中穿來穿去……終於終於,閒人散盡,房裡只剩下新郎和新娘了。慈媽最後一個離開,不太放心的說了一句:
「新郎新娘,稱心如意,歡歡喜喜啊!」
「好說好說……」靖南有些不耐煩:「哇!怎麼有這麼多規矩?簡直是折騰人嘛!」
慈媽退下。房裡紅燭高燒。
靖南坐上了床,帶來一股刺鼻的酒氣,他伸手去托她的下巴,笑嘻嘻的去看她的眼睛。
「他們說給我娶了個美人,我一直半信半疑,今天在牌坊下,風一吹,把頭蓋給掀了,我才知道果然如此!」
夢寒把頭垂得低低的。奇怪他怎麼笑得出來?但是,他提到牌坊,一定是要向她解釋牌坊下的事了。她等待著。誰料,靖南下面沒詞了,伸手到她脖子上,摸摸索索的要去解那衣服上的扣子。夢寒大失所望,身子本能地一側,就躲開了他的手。靖南楞了楞,再去看她的眼睛,這一看,夢寒眼中竟滾落了兩滴淚。靖南呆怔了兩秒鐘,抬腳把一隻鞋子脫掉,狠狠地摔了出去,大罵了一句:
「晦氣!怎麼人人要給我臉色看?連你這個新娘子也不例外?我怎麼會這樣倒楣?」
夢寒的心,頓時間往下掉,沉進了一口深不見底的深井裡去了。靖南已沒有什麼情緒來管夢寒的心了。經過這樣漫長的一天,他累了。把另一隻鞋子也扔了出去,他合衣翻上了床,掀開被褥,他用力地捶捶枕頭,又用力地捶捶棉被,然後重重地躺下,好一陣乒乒乓乓之後,就酣然入夢了。
夢寒呆呆的坐在那兒,動也不動。下意識地看著桌上高燒的紅燭,紅燭上的兩簇火焰在跳躍著。跳著跳著,就變得無比的巨大,依稀是燃燒的紙人,也依稀是燃燒的花轎。她耳邊又響起卓老媽那慘烈的哭喊聲。
「燒啊!燒啊!燒啊……秋桐,你來啊,燒了曾家的牌坊,燒了他的婚姻,燒啊,燒啊……」
夢寒不禁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,悄眼去看靖南,他已睡得很香很沉了。她簡直不敢相信,經過這樣的一個婚禮,他怎麼還睡得著?怎麼可能呢?怎麼可能呢?到底,她嫁了怎樣一個丈夫呢?
第二章
第二天,新娘子的大事,是拜見家裡的每一分子。
曾家全家的人都聚集在大廳中,夢寒一個個地奉茶。
第一杯茶奉奶奶,夢寒看著那張不怒而威的臉孔,看著那莊重肅穆,不苟言笑的表情,再看著她手中拿著的那根沉重的龍頭拐,幾乎立刻能斷定,她就是這個家庭裡的最高權威。後來,證明了夢寒的判斷絲毫不錯。
第二杯茶奉公公曾牧白。牧白面貌清秀,恂恂儒雅,氣質高貴。他年輕時代一定是個美男子,現在,即使已年近五十,仍然給人一種風度翩翩的感覺。他的眼神很柔和,帶著點兒難以覺察的憂鬱。看著夢寒的眼光,幾乎是充滿歉意的。夢寒明白了,儘管靖南對「火燒花轎」的事件滿不在乎,牧白卻是十分在乎的。第三杯茶奉給婆婆文秀,文秀對夢寒慈祥地笑了笑。她是個相貌端莊,看起來十分恬靜的女人,看得出來,她對老夫人執禮甚恭,對牧白也相當溫順,夢寒相信,她對靖南和靖萱,大概也不會大聲大氣的。一個在三代的夾縫中生存的女人,大概也有她的難處吧!
第四杯茶奉給小姑靖萱。後來,夢寒才知道,靖萱今年才剛滿十五歲,難得的是,竟然那麼解人!她接過了夢寒的茶,用一對清靈如水的眸子,溫溫柔柔地凝視著夢寒。她面目姣好,眉目如畫。有白皙的皮膚和漆黑的頭髮,看起來又純潔,又雅致,又美麗,又細膩,像一個精雕細琢的藝術品。夢寒立刻就愛上了這個女孩。
第五杯茶奉給了江雨杭。在一大家子姓「曾」的人當中,出來一個姓「江」的,確實有些奇怪。夢寒對雨杭的感覺,是非常奇異而強烈的。昨天那陣怪異的風,在夢寒的腦海中,曾經一再地吹起。至於他對卓家的態度,撲過來救火的勇猛,處理事情的明快……和他那對深邃的眼睛,都使她記憶深刻。這個人,到底是誰呢?「夢寒,」牧白似乎看出了夢寒眼底的迷惑,解釋著說:「雨杭是我的義子,其實和親兒子也沒什麼分別,曾家有好多的事業,現在都是雨杭在管理,曾家那條泰豐號貨船,也是他在經營。他是我的左右手,也是靖南的好兄弟,以後你們就直呼名字吧!不必和他拘禮!」
夢寒看著雨杭,接觸到的,又是那對深邃的眸子。他有一對會說話的眼睛,她模糊地想著,不知怎的,竟不敢和他的眼光相遇。她很快地對他掃過一眼,看到他唇邊掠過了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,笑得有一點兒蒼涼。他看起來比靖南大很多,五官的輪廓都很深,是張有個性的臉。他身上有種遺世獨立的飄逸,以及某種難以描敘的滄桑感,使他在整個曾家,顯得非常特殊。就像在一套細瓷茶杯中,雜進了一件陶器似的。奉茶的儀式結束後,大家圍坐在大廳裡,照例要話話家常,增加彼此的認識。早有丫頭們重新沏上了幾壺好茶,又奉上了精緻的點心。靖南還沒坐定,就不耐煩地呼出一大口氣,對奶奶說:「奶奶!卓家的事讓我太沒面子了!好好一個婚禮,給他們鬧成那樣,我實在氣不過,雨杭根本沒把事情解決,說不定他們還會來鬧,依我看,不如去告訴警察廳,讓石廳長把他們全家都抓起來……」「哥!等會兒再說嘛!」靖萱看了夢寒一眼。
「算了!已經鬧到火燒花轎的地步,還要瞞夢寒嗎?」奶奶一針見血地說,語氣裡充滿了氣惱。看著夢寒,她歎了口氣,坦率地說:「昨兒個在牌坊下面,讓你受到驚嚇,又受到委屈,都是咱們曾家事情沒辦好。你可別擱在心裡犯彆扭。」
夢寒點了點頭,沒敢說話。
「這件事說穿了,就是樹大招風!」奶奶繼續說:「秋桐在咱們家裡待了五年,一直跟著靖南,咱們做長輩的也疏忽了,這丫頭居然就有了非份之想,可是,咱們這種家庭,怎麼會容納秋桐呢?誰知她一個想不開就尋了自盡,卓家逮著這個機會,就鬧了個沒了沒休。我想,就是要錢。」老夫人認為對夢寒解釋到這個程度,已經夠了,轉頭去看雨杭。「雨杭,你到底給了多少?為什麼他們家還不滿意?你怎麼允許他們鬧成這樣?」「奶奶,」雨杭皺了皺眉頭,有些懊惱的說:「這事是我辦得不好,可是,那卓家的人,個個都很硬氣,他們始終沒收一個錢,隨我說破了嘴,他們就是不要錢,我也沒料到他們會大鬧婚禮!」「不要錢?」老夫人一怔:「不要錢,那他們要什麼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