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杭真的清醒了,他猛的抬起身子,抬得那麼急,以至於一頭撞在床頭的橫柱上,撞得「砰」的一聲響。夢寒急忙去幫他揉著,淚水撲簌簌的潸潸而下。淚珠滴在他的臉上,如同清泉甘露,他精神一震,沮喪全消。他努力睜大眼睛,伸手去捉住了她在自己額前忙碌的手:「你來了!你居然冒險來了!」「聽我說!」她掙開了他的掌握,伸出雙手,去捧住了他的臉,她逼視著他,用力的,清晰的說:「你一直是我的醫生,我不允許你病倒!請你為了我,快快的好起來!靖萱告訴我,你不吃藥,又不給自己治療,你要讓我心痛而死嗎?不能和你接觸,不能跟你說話,已經是最大的煎熬了,我們誰都沒有辦法再多承受一些了!你,千萬千萬,要為我保重啊!」
他盯著她。笑了。「我那有生病?我好得很,故意做出生病的樣子來,就為了把你騙過來,聽你講這幾句話!不信,我下床給你看!」他坐起身子,掀開棉被,就要下床,無奈一陣頭昏眼花,天旋地轉,整個人就差點滑落到地上去。夢寒大驚失色,急忙扶住他,把他推上床,他無法再逞強了,坐都沒坐穩,就重重的倒回去了。夢寒僕在他身上,淚如雨下,哽咽的低喊:
「雨杭,你要我怎麼辦?」
他伸出手去,撫摩著她的面頰,試圖用手指拭去她的淚。
「我錯了,」他啞啞的說:「不該把自己折騰成這個鬼相,讓你擔心,又讓你冒了這麼大的危險來看我!你放心,我會吃藥,我馬上就會好起來,真的,不騙你!我知道,你來這麼一趟,是多麼艱難,要鼓起多大的勇氣,你來了,我真的是萬死不辭了!我要為你堅強,為你赴湯蹈火,排除萬難,那怕前面有七道,還是七百道牌坊,我咬了牙也要一個個闖過去!」他輕輕的推了推她:「去吧!快回去,別讓奶奶看見了!我現在這樣衰弱,只怕保護不了你!你快走!」
她點了點頭,站起身來,他的手從她面頰上落下來,卻又握住了她的手。他的手因發熱而滾燙,她的手因害怕而冰冷。她捨不得把自己的手從他手中抽出來,站在那兒癡癡的看著他,兩人淚眼相看,都已肝腸寸斷。然後,慈媽在外面輕輕咳嗽,使兩個人都驚醒過來。夢寒傖卒的擦擦眼淚,匆匆的說:「我非走不可了!」他鬆了手。她毅然的一轉身,向門口奔去。他緊緊的注視著她的背影。她跑到門口,忽然站住,又掉回頭,再奔回到床邊,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。她用熱烈的眼光瞅著他,激動的說:「啊,我會被五雷轟頂,萬馬分屍!」
說完,她飛快的站起身來,這次,再也不敢回頭,她匆匆的跑走了。他看著她的身影消失,看著那兩扇門闔攏,他低喃的說:
「你不會!五雷要轟你,必先轟我,萬馬要分屍,必先分我!就算七道牌坊全倒下來壓你,也必須先把我壓成肉泥!因為我會擋在你的前面!」雨杭這次的病,雖然來勢洶洶,去得倒也很快。一個星期後,他又跑出跑進了,看起來精神還好,只是消瘦了許多。奶奶對他這場病,覺得有點兒納悶,病得奇怪,好得也奇怪!她更加警覺了,把夢寒盯得死死的。所幸,夢寒自從跪祠堂以後,似乎深有所懼,每日都關在房間裡,深居簡出。這使奶奶在疑惑之餘,也略略放了心。
但是,牧白卻如坐針氈,惶惶不可終日。自從知道了雨杭的秘密,他簡直是憂鬱極了,擔心極了。夢寒還這麼年輕,雨杭又這麼熱情,孤男寡女,乾柴烈火,萬一再發展下去,一定會出事!他想來想去,只好下定決心,先把雨杭調走再說!希望時間和空間,可以沖淡兩人的熱情。於是,當雨杭病體稍愈,他就和雨杭來到碼頭上,他看著泰豐號說:
「這幾天,我已經吩咐行號裡,陸續把貨物裝箱上船了!」
雨杭震動的看著牧白,眼光變得非常敏銳。
「我想,你還是早一些走比較好,免得你留在家裡夜長夢多!我實在太擔心了!」牧白坦白的正視著他:「你辦完了事情,就回杭州去看看江神父吧,你不是心心唸唸要回去看他的嗎?你不妨在那兒多住一段時間,冷靜冷靜你的情緒,換一個環境住住,或者,你就會醒過來了!」
「乾爹,」雨杭憋著氣說:「你是在趕我走嗎?」
「我實在實在捨不得你走,但是,我情迫無奈,逼不得已啊!」「別說什麼情迫無奈,逼不得已的話!你對我確實是仁至義盡,今天是我對不起你,你如果想和我恩斷義絕,不必兜圈子,你就對我直接說了吧!」
「什麼恩斷義絕?」牧白大驚。「那有那麼嚴重?你以為我要和你一刀兩斷嗎?」「難道不是嗎?從來都是我要走,你死命不讓我走,即使是我鬧脾氣,住到船上來,離家咫尺而已,你也苦口婆心的非把我勸回不可,每逢我要跑船的時候,你更是千交代,萬囑咐的要我早日歸來。這些年來,你一直像只無形的手,無論我到那裡,你都把我往回拉,可是,我現在卻強烈的感覺到,你這隻手,在把我拚命往外推……」「你不要誤會啊,」牧白焦灼的說:「這只是暫時的,因為我不能放任你再在這個危險的感情淤渦裡去轉,你會毀滅的!」「我不會毀滅,只要你幫我,我就不會毀滅!」
「我不能幫你!一點點都不能幫你!」
「我懂了!」雨杭悲憤的說:「你我的父子之情,實在沒辦法和那七道牌坊相比!你重視那些石頭,更勝於我和夢寒!你們曾家都是這樣的,什麼都可以割捨,什麼都可以放棄,就為了那七道牌坊!以前,我聽說有的宗教用活人的血來祭祀,我不相信,但是,這些牌坊,就是用活人的血來祭祀的!」
「你不要說這些偏激的話!無論如何,忠孝節義是我們中國最基本的美德,我們不可以因一己的私慾,把它們全體抹殺!你是那麼聰明的人,為什麼如此執迷不悟?你必須振作起來,忘掉夢寒!你放心,我和你的父子之情,永不會斷!我也不會重視牌坊,更勝於重視你!就因為太重視你,才苦苦勸你離去!到杭州去另外找一個對像……」
「我不跟你說了!」雨杭生氣的說:「你從沒有戀愛過,你根本不瞭解愛情!你要我走,我就走!反正這是你的家,我無可奈何!但是,我告訴你,不管我走到那裡,我不會放棄夢寒!」他掉轉身子,大踏步的走開了,剩下牧白,滿心痛楚的站在那兒發呆。幾天後,雨杭好不容易,看到夢寒帶著慈媽和書晴,從花園中走過。他四顧無人,就再也顧不得忌諱,衝了過去,他匆匆的對慈媽說了一句:「慈媽,掩護我們!」就一把拉住夢寒的胳臂,把她拖到了假山後面去。
慈媽大吃一驚,嚇壞了。趕快拉著書晴,坐在假山外面的出口處講故事。一會兒講虎姑婆,一會兒講狼來了,心慌意亂之餘,講得亂七八糟。幸好書晴年紀小,完全不解世事,照樣聽得津津有味。在假山後面,雨杭把握著僅有的機會,和有限的時間,急促的說:「你聽著,夢寒!我再過三天,就要上船,可能要兩三個月才能回來!」夢寒點點頭,難掩滿臉的關懷之情。
「你的身體怎樣?為什麼不多休息幾天呢?」
「別管我的身體,我的身體好得很,自從你來過以後,我就好像被打了強心針,現在是刀槍不入,水火不攻了!你放心!你聽好,我已經下了決心,我要去做一番安排,你好好的在這兒等我,我回來以後,就帶著你遠走高飛!」
夢寒瞠目結舌。「你什麼?你說什麼?什麼遠走高飛?」
「夢寒,在這個家庭裡,你我只有兩條路,一條是被禮教處死,一條是被相思處死,總之都是死路一條!我們這麼年輕,我們必須闖出第三條路來!所以,我這次要去杭州,要去上海,為我們的未來找尋幫助,我現在已經有了腹案了,我要帶著你和書晴,遠涉重洋到英國去,到一個完全不同的國度,那兒沒有牌坊的壓迫,沒有禮教的撻伐,也沒有憤怒跟唾棄來傷害我們!我們可以重新開始,建立一個全新的家!」
夢寒深深的抽了一口氣,急遽的搖起頭來:
「不行不行!你快打消這樣的念頭,我不能跟你走!」
「你一定要跟我走!」雨杭堅決而熱烈的說:「我們都已經試過了,你那套『默默的愛』是行不通的,我也不要這樣『默默的』愛你,我要讓全天下都知道我愛你!我無法忍受相愛是犯罪,是見不得人的這種事實!所以,讓我們站到陽光底下去,坦坦蕩蕩的愛吧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