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杭也在隊伍裡,他悲痛而機械化的走著,眼光不由自主的看著走在前面,披麻帶孝的夢寒,他依稀看到一身紅衣的夢寒。那天,有一陣奇怪的風,吹走了夢寒的喜帕……那天,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,那天以後,也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,而現在,僅僅一年零三個月,夢寒,從曾家的新娘,變成了曾家的寡婦。世間,怎有如此苦命的女子?
奶奶,被牧白和文秀攙扶著,一步一個顛躓,一步一個踉蹌,淚,糊滿了她那遍是皺紋的臉。牧白和文秀更是淚不可止,白髮人送黑髮人,情何以堪?三個老人,步履蹣跚,彼此扶持,隨著那白幡白旗,走在那蕭颯的秋風秋雨之中,真是一幅人間最悲慘的圖畫。
白沙鎮的人,都忘不掉曾家的婚禮。白沙鎮的人,更忘不掉曾家的喪禮。
第七章
一個月過去了。靖南的傷已經完全好了,但是,他的情緒卻非常低落。
這天,他對著鏡子,研究著自己額上的疤痕。那疤痕顏色又深,形狀又不規則,像一條蜈蚣似的躺在他的額頭上,說有多難看,就有多難看。他用梳子,把頭髮梳下來,遮來遮去,也遮不住那個疤痕。他又找來一頂呢帽,戴來戴去,覺得十分不習慣。他越看越氣,越弄越煩。偏偏夢寒、慈媽、加上一個奶媽全在對付小書晴。那個瘦瘦小小,軟軟綿綿的小東西真是威力驚人,在那兒「咕哇,咕哇」的哭個不停。三個女人圍著她團團轉,一會兒這個抱,一會兒那個抱……滿屋子就是嬰兒的啼哭聲,和三個女人哄孩子的聲音。靖南一陣心煩意躁,奔上前去,一把拉住夢寒說:
「好了好了,你別一雙眼睛盡盯著孩子看,你也過來看看我,關心關心我行不行?」他指著額上的疤:「你看看這個疤,要怎麼辦嘛?」夢寒對那個疤痕看了一眼,整顆心都懸掛在小書晴的身上,匆匆的說:「疤就是疤,誰都沒辦法的,時間久了,自然會消淡一些的,不要那麼在乎它就好了!你讓我去看看孩子吧……她今天一直哭,不知道那兒不舒服,她這麼小,又不會說話,真急死人!」說著,她就要往孩子那兒走去。
「孩子孩子!」靖南忽然發起脾氣來,攥住夢寒,不讓她走開,大聲嚷:「你看你對我一點兒耐煩心都沒有,從前你眼裡就沒有我,現在有了孩子,我看你更是連我死活都不顧了!」
夢寒又急又氣又驚訝,自從他受傷回來,因為她也在坐月子,沒有精神去跟他嘔氣,關於他在外面的風流帳,她就不聞不問。但是,她總覺得,他好歹應該有一點歉意。就算沒有,對新出世的嬰兒,也總應該有一點關懷和愛意,如果這些都沒有,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?她抬眼看了看他,心裡實在有氣,就用力推開了他,說:
「你想找人吵架是不是?對不起,我沒工夫陪你!」
「我非要你陪不可!」靖南居然耍起賴來:「要不然我娶老婆幹什麼?這一個月,都快把我憋死了,被奶奶看得牢牢的,那兒都不能去!一定是你和靖萱在奶奶面前說了我什麼,才害得我出不了門!」「你少無聊了!」夢寒壓抑著心中的怒氣。「誰有耐煩心去奶奶那兒告狀,你自己驚天動地的打了架回家,你以為還瞞得住奶奶嗎?你現在不要因為見不到想見的人,就在這兒找我的麻煩!你明知道全家沒有一個人會在乎你額上那個疤長得什麼樣子,你那樣耿耿於懷,只是怕某人會嫌你醜了……」「某人!什麼某人,你說說清楚!」靖南大叫了起來。
「全家都知道的那個人,楊曉蝶!」「哈!」靖南怪叫:「原來你也會吃醋啊,打從秋桐牌位進祠堂開始,我就覺得你奇奇怪怪,還以為你是女聖人呢!原來,死人你容得下,活人你就容不下了!」
夢寒吸了口氣,勉強平靜了一下,冷冷的說:
「你想出去,你就出去吧!我不會攔你,也不會去告訴奶奶,你愛幹什麼幹什麼,只要別妨礙我照顧女兒就行了,你請便吧!」「好好好!」他對著奶媽和慈媽說:「你們都聽見了,是她趕我出去的!奶奶問起來,你們別出賣我!否則,我把你們兩個統統解雇!」說完,他就轉過身子,拂袖而去。走到門口,又折回來,把梳妝台上的那頂帽子,拿了出去。
夢寒這才能過去看書晴,此時,書晴已停止了啼哭,用一對烏黑的眼睛,瞅著夢寒,夢寒把她緊緊的擁在胸前,心底,湧起了無盡的悲哀。這天的靖南,很成功的溜出了曾家大院。他受了一次教訓,學了一次乖,也知道要保護自己,他帶了阿威阿亮等四個最會打架的家丁一起出去。他們逗留到深夜才回來。靖南這些日子,因為夢寒坐月子,他又在養傷,就搬到了書房裡睡。他半夜回來,沒有再去打擾夢寒,摸黑回到自己的書房,悄悄的睡下,也沒有驚動家裡任何一個人。幸好奶奶這天有點感冒,提早上了床,不曾問起靖南。因而,家中除了那幾個家丁以外,誰都不知道靖南在這天闖下了大禍。直到一星期後,雨杭才得到消息,氣極敗壞的來找靖南。
把靖南推進了他的書房,他劈頭就問:
「你幾天前在吉祥戲院,砸了人家的戲院是不是?」
「這……」靖南做出一股無辜相。「我不是給了他們錢嗎?砸壞的東西我都賠了,那個潘老闆還有什麼好抱怨的?」
「有什麼好抱怨的?」雨杭生氣的大吼:「你還做了什麼事?你自己說說!你把那個方曉東怎樣了?」
「別嚷!別嚷!」靖南小聲說:「給奶奶知道又要禁我的足了!方曉東啊……誰教他闖到我手上來呢?上次他打了我,你也不幫我報仇,一天到晚要我息事寧人,害我破了相!我不過是把他欠我的討回來而已!怎麼?只許人家打我,就不許我打回去嗎?」「人家只是打破了你的頭,可你把人家怎樣了?」雨杭大聲問。「怎樣怎樣?」靖南的聲音也大了起來:「他破了我的相,我也破了他的相!如此而已!一報還一報嘛!」
「你……」雨杭氣得發抖:「你豈止破了人家的相?你根本毀了人家的容!這還不說,你還打瞎人家一隻眼睛!」他揪住他胸前的衣服:「你怎麼這麼狠心呢?人家是唱戲的,靠臉皮吃飯啊……你毀了人家的臉,又打瞎了人家的眼睛,就等於要了他的命啊!」靖南呆了呆,怔住了,半晌,才睜大眼睛說:
「沒那麼嚴重吧?你不要危言聳聽!這是不可能的!」
「什麼不可能,我已經去過吉祥戲院了,每一個人都說,就是你讓阿威阿亮死命往人家臉上踹,這才打得那麼嚴重!乾爹已經問過阿威他們,大家都承認了!你還想賴!」「你告訴了爹?」靖南生氣的嚷:「你不幫我遮掩,還去告訴爹,一會兒又要鬧到全家都知道了!慘了慘了!奶奶準會把我關起來,我慘了!」靖南話剛說完,牧白的聲音已經接了口,他大步的走進來,臉色鐵青:「不是他告訴我的,是石廳長告訴我的!這事已經驚動了警察廳,你搞不好就有牢獄之災了!此時此刻,你不關心把人家傷得怎樣,只關心你自己還能不能出去風流!我們曾家,是忠義傳家啊!怎麼會出了你這樣一個兒子?我連死後,都無法去見曾家的祖宗!」「驚動了警察廳?」這句話靖南可聽進去了:「怎麼?」他瞪大眼問:「那個方曉東居然告到警察廳去了?」
「人家可沒有告,如果告了,我們還可以公事公辦!現在沒告才可怕!」雨杭說:「警察廳會知道,是因為知道的人太多了,那吉祥戲院又不是為你一個人開的,現在門也關了,生意也不能做了,戲也無法唱了……你以為整個戲班子的人能袖手旁觀嗎?方曉東的哥兒們能嚥下這口氣嗎?」
「那……」靖南覺得事態有些嚴重了,用手抓了抓頭說:「那要怎麼辦呢?」他看著雨杭:「你快去想辦法,讓那個潘老闆趕快開門做生意,武小生多的是,再找一個來不就成了?要不然唱唱文戲也可以呀,幹嘛弄得戲院關門呢?這樣吧……」他轉身就往門外走:「我自己跟他說去!」
「你不許出去!」牧白把房門一關,對靖南疾言厲色的說:「你就不怕別人再找你報仇嗎?你要了人家一隻眼睛,人家可以要你一雙眼睛!」
靖南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,猛的嚥了口氣。
「那……」他的聲音真的軟了:「爹,你要想法子救我呀!你們兩個肯定有法子的……對了,對了,用錢吧!給那方曉東一筆醫藥費,把這件事給擺平吧!我不會那麼倒楣,再碰到一個不要錢的!」牧白聽了這話,真是又氣又恨又無奈。他看了一眼雨杭,眼裡帶著詢問之意。雨杭狠狠的瞪了靖南一眼,說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