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來抱克善,格格快跑!莽古泰擋不了好久的……」
新月回頭一看,只見莽古泰那件粗布衣裳,已經好幾處沾了血漬。他雖奮不顧身,卻顯然寡不敵眾,就在新月這一回頭間,又看到莽古泰手臂上挨了一刀。新月心中一慘;真沒料到,阿瑪把克善托付給她,她竟然只支持了這樣寥寥數日!她站起身子,抬頭見前面有塊巨石,當下心念已決。
「不逃了!與其被俘受侮,不如全節以終!雲娃,你和莽古泰幫我們擋著,讓我們能死在自己手裡!」
新月說著,就爬上那塊巨石。雲娃聽到新月這樣說,心驚肉跳,再看莽古泰,戰得十分慘烈,顯然不敵。她知道已經走投無路了,就一言不發的把克善往石頭上推去。新月伸手拉上了克善,姐弟倆互視了一眼,千言萬語,都在這一眼之中了。莽古泰仍在浴血苦戰,但已節節敗退下來。事不宜遲了。新月拔出懷中匕首,高高舉起,噙著滿眶的淚,顫抖著說:「克善!姐姐對不起你了!」
克善年紀雖小,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。儘管非常害怕,卻還是勇敢的說:「我知道,我們要一起死,我不怕,你……動手吧!」
新月雙手握著匕首的柄,望著克善,這一刀怎麼也刺不下去。克善把眼睛緊緊的閉了起來,發著抖等死。
新月痛苦的仰起了臉,淚,不禁滾滾而下。她把心一橫,咬緊牙關,正預備刺下去的時候,卻忽然看到遠處有旗幟飛揚,白底紅邊。她心中猛的一跳,只怕是看錯了,再定睛一看,可不是嗎?白底紅邊的大旗,是八旗之一的鑲白旗呀!隨著那面大旗,有幾十匹馬正飛馳而來,馬蹄揚起了滾滾煙塵。
新月這一下,真是喜出望外,她這一生,從沒有這麼激動過。丟下了手裡的匕首,她從懷裡取出了令箭,跳起身子,開始沒命的飛舞著令箭。嘴裡瘋狂般的喊叫著:
「救命!救命啊!我是端親王的女兒,新月格格!端親王令箭在此,快來救命啊!快來啊……」她回過頭來,對那仍和莽古泰纏鬥不休的大漢們嚷著:「你們還不快走!我們八旗的援兵已到!鑲白旗!是鑲白旗啊……」
那些大漢,本就是一些草莽流寇,烏合之眾。此時,被她叫得心神不寧,紛紛停下手來,對新月喊叫的方向看去。奈何地勢甚低,看也看不見,其中一個,就爬上了大石頭,往前一看。立即,他大叫了起來:
「不好!鑲白旗!旗子上有個『海』字!是『馬鷂子』!是『馬鷂子』!兄弟們!逃呀!」
此語一出,六七個大漢,竟然像是見到了鬼似的,轉頭就跑,一哄而散。新月太高興了,又跳又叫,居然沒有防備那爬上石頭的人。那人見新月秀色可餐,竟一把抓起了新月,扛在肩頭,飛躍下地,拔腳就跑。嘴裡嚷著:
「抓你一個格格,就算討不著賞,也可以當個壓寨夫人!」
克善、雲娃都放聲大叫,叫姐姐的叫姐姐,叫格格的叫格格。莽古泰反身要救,才一舉步,就因腿傷摔倒於地。新月淒厲的狂喊:「放開我!放開我!放開我呀……」
努達海,官拜威武將軍,綽號叫「馬鷂子」,一個讓敵人聞名喪膽的人物。在戰場上所向無敵,身經百戰,卻從來沒有打過敗仗。他,是個近乎傳奇的人物,是個從不知道什麼叫「害怕」,什麼叫「恐懼」,什麼叫「痛苦」,什麼叫「掙扎」的人。他以他那大無畏的精神,毫無所懼的面對他所有的戰爭,一向頂天立地,視死如歸。這樣的人,一般人對他都只一種稱呼:那就是「英雄」。
這個英雄人物,努達海,這天命定要遇到新月。和新月一樣,他將和他以前的歲月告別了。只是,他自己還絲毫都不知道。當努達海聽到雲娃和莽古泰淒厲的呼號:
「新月格格!新月格格!新月格格……快救新月格格呀……」他再看到那扛著新月狂奔的大漢時,他就直覺的知道是怎麼回事了。他一揮馬鞭,策馬疾追上去,嘴裡大聲喊著:
「大膽狂徒!放下人來!饒你不死!否則,我就要你好看!」
一邊說著,他已從腰間拔出匕首,緊追在那大漢身後。
前面突然橫上一條溪流,那大漢沿著溪水拚命奔逃,努達海也沿著溪流猛追。馬蹄濺著溪水,一陣「嘩啦啦」的巨響。努達海見警告無效,匕首就脫手而出,正中那人的腿肚。那人狂叫一聲,驚駭之餘,竟把新月拋落下來。新月眼看就要落水,努達海及時從馬背上彎下身子,一把就撈起了她。新月只覺得身子一輕,自己不知怎的已騰空而起。她張大眼睛,只見到努達海一身白色的甲冑,在陽光下閃閃發光。那高大的身形,勇猛的氣勢,好像天上的神將下凡塵。
第二章
端親王的全家,除了新月與克善以外,就在這次的「荊州之役」中全部殉難了。努達海的救援遲了一步,雖然克服了荊州,卻無法挽救端親王一家。
新月除了克善,什麼都沒有了。
接下來的三個月,新月跟著努達海,開始了一份全新的生活。努達海奉命護送端親王的靈柩和遺孤進京。於是,曉行夜宿,餐風飲露,每天在滾滾黃沙和蕭蕭馬鳴中度過。伴著新月的,是無邊的悲痛和無盡的風霜。所幸的是,努達海的隊伍中,有最好的軍醫隨行,在努達海的叮嚀呵護中,克善很快就恢復了健康,莽古泰的傷勢,也在不斷的治療後,一天天的好轉。這三個月中,和新月最接近的,除了雲娃、莽古泰和克善以外,就是努達海了。新月的眼前,始終浮現著努達海救她的那一幕,那飛撲過去的身形,那托住她的,有力的胳臂,還有那對閃閃發光的眼睛,和閃閃發光的盔甲……他不是個人,他是一個神!他渾身上下,都會發光!新月對努達海的感覺是十分強烈的;他出現在她最危急、最脆弱、最無助、最恐慌的時候,給了她一份強大的支持力量。接下來,他又伴她度過了生命中最最低潮的時期。因而,她對他的崇拜,敬畏,依賴,和信任,都已到達了頂點。
新月一直很努力的去壓抑自己的悲哀。儘管每夜每夜,思及父母,就心如刀割,幾乎夜夜不能成眠。表面上,她卻表現得非常堅強。畢竟,有個比她更脆弱的克善需要她來安慰。可是,有一晚,她輾轉反側,實在睡不著。忍不住掀開帳篷,悄悄的走到火邊去取暖。坐在營火的前面,她仰頭看天,卻偏偏看到天上有一彎新月。她看著看著,驟然間悲從中來,一發而不可止。她用手捧著下巴,呆呆的看著天空,淚水滴滴答答的滾落。努達海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她的身邊。取下了自己肩頭的披風,他把披風披上了她的肩。她驀然一驚,看到努達海,就連忙抬手拭淚。努達海在她身邊坐了下來,用一種非常非常溫柔的眼光看著她,再用一種非常非常溫柔的語氣說:
「想哭就哭吧!你一路上都憋著,會憋出病來的!哭吧!痛痛快快的哭一場,然後,打起精神來,為你的弟弟,為端親王的血脈和遺志,好好的振作起來。未來的路還長著呢!」
新月抬起淚霧迷濛的眸子,看著努達海,心裡的痛,更是排山倒海般湧上來。她咬住嘴唇,拚命忍住了抽噎,一句話都沒說。「我有個女兒,和你的年紀差不多,名字叫作珞琳。她每次受了委屈,都會鑽進我懷裡哭。你實在不必在我面前隱藏你的眼淚!」他的語氣更加溫柔了,眼光清亮如水。「或者,你想談一談嗎?隨便說一點什麼!我很樂意聽!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新月終於開了口:「我看到了月亮,實在……實在太傷心了……」她嗚咽著說不下去。
「月亮怎麼了?」他問。
「我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有上弦月的夜裡,所以我的名字叫新月。我還有一個小名,叫月牙兒。家裡,只有阿瑪和額娘會叫我『月牙兒』,可是,從今以後,再也沒有人會叫我月牙兒了!」她越說越心碎:「再也沒有了!」
努達海心中一熱,這樣一個瘦瘦弱弱的女孩,怎麼承受得住如此沉甸甸的悲痛!他情不自禁的對她把手臂一張,她也就情不自禁的投進了他的懷裡。他再一個情不自禁,竟一疊連聲的低喚出來:「月牙兒!月牙兒!月牙兒……」
聽到他這樣的柔聲低喚,新月仆倒在他臂彎中,痛哭失聲了。這一哭,雖哭不盡心底悲傷,卻終於止住了那徹骨的痛。從這次以後,她和努達海之間,就生出一種難以描繪的默契來。往往在彼此一個眼神,一個動作中,就領悟了對方的某種情愁。努達海用一份從來沒有過的細密的心思,來照顧著她,體恤著她。知道她從小愛騎馬,他把自己的馬「碌兒」讓給她騎。知道她喜歡聽笛子,他命令軍隊裡最好的吹笛人來吹給她聽。知道她心痛克善,他派了專門的伙夫做克善愛吃的飯菜。知道她心底永遠有深深的痛,他就陪著她坐在營火邊,常常一坐就是好幾盞茶的時間,他會說些自己家裡的事情給她聽。關於權威的老夫人,調皮的珞琳,率直的驥遠,還有他那賢慧的妻子雁姬……她聽著聽著,就會聽得出神了。然後,她會把自己的童年往事,也說給他聽,他也會不厭其煩的,仔細的傾聽。因而,當他們快到北京的時候,他們彼此都非常非常熟悉了。她對他的家庭也瞭如指掌,家中的每一個人,好像都是她自己的親人一般。她再也沒有想到,在她以後的歲月中,這些人物,都成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。事情經過是這樣的;他們回到了北京,王公大臣都奉旨在郊外迎接,端親王的葬禮備極哀榮。葬禮之後,皇上和皇太后立刻召見了新月、克善、和努達海。新月被封為「和碩格格」,努達海晉陞為「內大臣」。克善年幼,皇上決定待他長成後再加封號。皇太后見姐弟二人,相依為命的樣子,十分動容。沉吟著說:「怎樣能找一個親王貴族之家,把你們送過去,過一過家庭生活才好!如果留你們在宮裡,只怕規矩太多,會讓你們受罪呢!」太后的話才說完,努達海已自告奮勇,一跪落地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