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清朝,順治年間。
對新月格格來說,那年的」荊州之役」,像是一把利刃,把她的生命活生生的一剖為二。十七年來,那種尊貴的,嬌寵的,快樂的,幸福的歲月……全部都成為了過去。她在一日之間,失去了父親、母親、姨娘、兩位哥哥、和她那溫暖的家園。什麼都沒有了,什麼都不存在了。迎接著她的,是那份永無休止的悲痛,和茫不可知的未來。
和父母的訣別,永遠鮮明如昨日。
那天,荊州城已經亂成一片。老百姓四散奔逃,城中哭聲震天,城外炮火隆隆,吳世昌的大軍,已攻上城頭。渾身浴血的端親王,匆匆忙忙的奔進王府大廳,把八歲的小克善往新月的懷中一推,十萬火急的命令著:
「新月!阿瑪和你的哥哥們,都將戰至最後一滴血,我家唯一的命脈就只有克善了!現在,我把保護克善的重責大任交給了你!你們姐弟倆馬上化裝為難民,立刻逃出城去!」
「不!」新月激烈的喊:「我要和阿瑪額娘在一起,要活一起活,要死一起死!」「你不可以!」福晉扳著新月的肩,堅決的說:「為了王府的一脈香煙,你要勇敢的活著,此時此刻,求死容易,求生難呀!」「額娘!要走你跟我們一起走!」新月嚷著。
「你明知道不行!」福晉一臉的淒絕悲壯,視死如歸。「我誓必要追隨你阿瑪,全節以終!事不宜遲,你們快走吧!」
「莽古泰!雲娃!」王爺大聲的喊著。
「奴才在!」站在一邊的侍衛莽古泰和丫頭雲娃齊聲應著。
「你們負責保護新月格格跟克善,護主出城,護主至死!這是命令!」「是!」莽古泰和雲娃有力的答著。
「新月!」王爺從腰間抽出一支令箭,一把匕首,啪的一聲塞進新月手中。「如果你們路上遇到我們八旗的援兵,只要出示我端王令箭,他們便知道你們是忠臣遺孤,自會竭力保護你們了!如果路上遇到敵人,為免受侮,我要你殺了克善,再自刎全節!」新月瞪大了驚恐的雙眼,注視著手裡的令箭和匕首,在驚慌失措和鑽心的痛楚中,已瞭解到事情再無商量的餘地,一切都成定局了。「走吧!」王爺將克善和新月往門外推去。「快走!是我的兒女,就不要拖拖拉拉,哭哭啼啼!」
「不要啊!」新月終於忍不住痛喊出聲了:「為什麼是我?為什麼一定要我保護克善?我不要不要,我要和大家一起死……」「月牙兒!」王爺忽然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喊:「為什麼是你?因為你是阿瑪最疼惜的女兒呀!如今事態緊急,你的兩個哥哥都是武將,而且都已負傷,勢必得跟隨著我,戰至最後關頭,可我怎麼忍心讓四個子女,全部犧牲?你和克善,是我最小的一兒一女,我實在捨不得呀!願老天保佑,給你們一條生路!這樣,我就死而無憾了!所以,你必須活著,不止為了保護克善,也為了我對你的寵愛和憐惜!我的月牙兒,你一定不會讓我有遺憾的,對不對?」
王爺用這樣感性的聲音一說,新月更是心如刀絞,淚如雨下了。再也不忍心讓父親失望,更不忍心讓父母見到自己和克善的淚,她抱著匕首和令箭,拉著克善,就頭也不回的奔出門外去了。就這樣,她和父母訣別了。
那天,她、克善、莽古泰、雲娃四個人,穿著破舊的粗布衣裳,混雜在一大堆的難民中,從荊州城的邊門逃了出去。感覺上,這一路的行行重行行,像是無了無休的漫長。難民們的爭先恐後,孩子們的喚爹喚娘,和荊州城裡的火光沖天……全都攪和在一起。她耳邊總是響著荊州城裡的喊殺聲,和難民們的呻吟聲。眼前,總是交迭著火光、血漬、和那洶湧潰散的人潮。莽古泰背著克善,雲娃扶著新月,他們走了一整天。新月從來沒有這麼辛苦過,腳底都磨出了水泡。克善何曾吃過這種苦,又何曾和父母離開過,一路上哭哭啼啼,到晚上,連聲音都瘖啞了。偏偏這晚,走著走著,忽然天空一暗,雷電交加,大雨傾盆而下。四個人出門時,已是兵荒馬亂,誰也不記得帶傘。頓時間,被淋得混身濕透。深夜,他們好不容易挨到一個廢墟,在斷壁殘垣中,找到一片未傾倒的屋簷和牆根,他們瑟縮在牆根下,聊以躲避風雨。等到雨停了,克善就開始發燒了。莽古泰生了一堆火,大家忙著把濕漉漉的衣服烤乾。新月緊摟著克善,感到他全身火燙,不禁又是心急又是心痛。再加上,克善總是用充滿希望的眼神,望著新月,可憐兮兮的說:「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回家呢?我好想額娘的暖被窩啊!」
額娘的暖被窩?此時此刻,阿瑪和額娘是生是死,都不知道啊!新月心中,一片哀淒,用手捧起克善的臉龐,她緊緊的注視著他,說:「振作起來!勇敢一點!別想額娘的暖被窩了!從現在起,你只有我了!你腦子裡要想的,就是要為阿瑪和額娘好好的活下去!懂了嗎?」克善拚命忍著眼眶裡的淚,點了點頭。
莽古泰今年才剛滿二十歲,是個熱情、忠心、率直、勇猛的侍衛。雲娃只比新月大一歲,雖是丫頭,卻自幼在王府中長大,涉世經驗,決不比新月多。兩人面對這樣淒慘的局面,都是心急如焚,但都不知道要怎樣辦才好。莽古泰燒了一壺水,雲娃找出了隨身攜帶的乾糧,兩人跪在新月和克善面前,一人一句的說:「小主子,你多喝點水,才能退燒呀!」
「格格,你一路上什麼都沒吃,快吃點東西吧!」
「小主子,讓雲娃給你刮痧好不好?」
「格格……」
新月放開了克善,猛的就站起了身子,正色的說:
「莽古泰,雲娃,你們聽著!咱們現在是普通老百姓了,你們兩個,是我的哥哥和嫂嫂,我們是你們的弟弟妹妹,所以,再也不要稱呼我們什麼格格、小主子的,以免洩漏了行藏!尤其重要的,是你們再不要動不動就下跪,萬一遇到敵人,豈不是不打自招嗎?」
「是是是!」莽古泰心悅誠服,一疊連聲的說:「格格說的是!」「莽古泰!」雲娃急呼:「你真是……」
「我笨!」莽古泰懊惱的接口:「格格才說我就忘……」
新月無奈的看著這兩個忠僕,在這一瞬間,已經悲哀的醒悟到了一件事;從今以後,自己和那無憂無慮的年代永遠的告別了!和那天真無邪的年代也永遠的告別了!她不再是個養尊處優的小格格,她是個身負重任的大姐姐了。
接下來的兩天,他們白天都是苦苦趕路,晚上就在草寮破廟中棲身。第四天,克善的情況更壞了。匍伏在莽古泰的肩上,他一直昏昏沉沉的,吃下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,高燒也持續不退。三個大人全失去了主張,一心一意只想找個村落或城鎮,以便為克善延醫診治。但是,不知怎的,卻越走越荒涼了。從早上走到中午,別說村落城鎮看不到,就連其他的難民也變得稀稀落落了。到了下午,烈日當空,天氣變得出奇的熱。三個大人都揮汗如雨,只有小克善,儘管渾身滾燙,卻一滴汗都沒有。
然後,他們走進了一個山谷,路的兩邊都是嵯峨的巨石。遠處傳來溪流的潺□聲,大家的精神不禁一振。因為水壺裡的水早就空了。新月不由自主就加快了腳步,走在最前面,想去找那水源。忽然間,前面響起了一聲暴喝:
「站住!」接著,路邊的草叢裡就跳出來六、七個手持兵刃的大漢。把山谷的道路橫刀一攔,紛紛大吼著:
「你們是什麼人啊?打那兒來的?打那兒來的?」
新月踉蹌倒退,駭然變色,還來不及答話,其中一人已迅速的伸出手去,要抓新月,莽古泰見情況危急,想也不想,就一個箭步搶上前去,嘴裡大喊著:
「不得無禮!」莽古泰背上背著克善,身手自然無法施展,有個大漢驀的衝上前來,一把就掀掉了莽古泰的斗笠。大發現似的大叫:
「瞧!是個辮子頭!他們是滿洲韃子!殺了他們!殺了他們!」莽古泰被掀掉斗笠,就變了臉,正想發作,雲娃已拉住了他,急聲接口說:「不不不!咱們是裝扮成這樣,為了逃避清兵啊!」
「裝扮成滿洲韃子,就是滿人的走狗,一樣該殺!」
「殺!殺!殺!」立即,六、七個人都叫了起來,喊聲震天。「格格!快逃!」莽古泰大吼著。
「是個格格!」其中一人驚喊:「咱們捉活的!可以領賞!一個都別讓他們跑掉!動手啊……」
莽古泰見事已至此,整個人就豁出去了。他把克善往新月懷裡一推,嘴中發出一聲巨吼,身子就騰空躍起,雙腳踢向首當其衝的一個大漢,同時,一反手甩開背上的布包,包裡的大刀就映著太陽光,亮晃晃的從空中落下。莽古泰接住大刀,轉身就殺將過去。他這一下已勢同拚命,拿著刀東砍西砍,幾個大漢事起倉卒,一時之間,竟反應不過來,居然被他殺得不進反退。就在這間不容緩的時間裡,新月已抱著克善,和雲娃向路邊的草叢裡狂奔而去。奈何新月力小氣微,山坡上又崎嶇不平,她沒跑兩步,就腳下一絆,帶著克善一起摔倒在地。克善被摔得七葷八素,睜開驚恐的大眼,愣愣的望著新月。雲娃撲跪下來,緊張的抱著克善,喊著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