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怎麼會在這兒?」她迷惑的問。
「這是人的社會,我不能不來表示一下風度。」
「你表示過你的風度了?」
「是的。」她點頭不語,沉吟著。他們彼此又注視了一會兒。室內的歌聲一直飄到陽台上,唐萬里正在唱著:
「偶爾飄來一陣雨,點點灑落了滿地,尋覓雨傘下那個背影最像你,
唉!這真是個無聊的遊戲!……」
葉剛深抽了一口煙,眼光沒有離開她的臉。
「他唱得非常好,你知道嗎?」他認真的說:「他那支歌也很夠味,陽光和小雨點!」他上上下下打量她。「或者,你不該把你的陽光帶到這兒來!」
「或者——他不是我的陽光。」她猶豫的說,聲調脆弱而不肯定。「我也不是他的小雨點。」
他再看她。「不管他是不是陽光,你倒很像顆小雨點。晶瑩剔透而可憐兮兮。」「我不喜歡你最後那四個字。」她憋著氣說,聲音更怯了,更弱了,更無力了。他忽然熄滅了煙蒂,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。他的手溫暖而有力。「我們可以從邊門溜出去。」他說:「我打賭不會有人發現我們失蹤了。」「就算發現了,我打賭也沒人會在乎。」她說。
於是,他們溜出了那充滿歌聲,充滿歡笑,充滿幸福的房子。
第六章
葉剛的車子,在台北市的街道上緩緩的向前駛,把街道兩旁的樹木、商店、高樓、霓虹燈……都一一拋在後面。雪珂坐在駕駛座旁的座位裡,她往後仰靠著身子,眼光望著前面的街道,幾乎沒有什麼思想,沒有什麼意識。路兩旁的街燈,像兩串發光的項鏈。「想去什麼地方嗎?」葉剛問。
「隨便。」「去年夏天某月某日某夜,我好像和你去跳過舞。」
「好像。」「有興趣再去嗎?」「隨便。」「吱」的一聲,葉剛把車子急駛到慢車道,煞住車,停在路邊上。雪珂被急煞車差點顛到座位下面去,她驚愕的坐正身子,以為已經到了某個地方。抬頭四下一看,才發現車子停在一條不知名的街道邊上,旁邊除了人行道和電桿木,什麼都沒有。葉剛熄了火,他回過頭來,盯著她看,眼光裡有兩簇陰鬱的火焰。「聽我說,小姐!」他皺著眉說。「我把你從那個燈火輝煌的大廳裡帶了出來,是因為你不想留在那個地方。如果跟我出來的只有你的軀殼,而你的靈魂還在那屋子裡的話,我馬上就把你再送回去!我不習慣帶一個心不在焉的女孩出來玩!」她驚訝的抬頭看他,依稀彷彿,又回到去年夏天那個晚上,有個叫葉剛的人物,對她喜怒無常的耍過一陣性格。看樣子,這個葉剛在半年多以後,並沒有比半年前進步多少,還是那樣易變,還是那樣易怒。
「老樣子!」她驚歎著。
「你說什麼?」他愣了愣,不解的。
「你。」她笑了。奇怪,她該生氣的,該對他的無禮和任性生氣的,她卻一點也沒生氣,只是想笑。剛剛在徐家,喝過一杯摻了白蘭地的雞尾酒,不管怎樣,這雞尾酒絕不會讓人醉,可是,她就有點暈暈眩眩的醉意。她笑著,對他那困惑的臉龐和陰鬱的眼神笑著。「你還是老樣子。唉!」她笑著歎口氣。「你這種個性,未免太不快樂了!你對你周圍的一切,都過份苛求了!」「是嗎?」他更加迷惑了。「你不可能瞭解我的個性是怎樣的,你幾乎不認得我。」「哦,不,我認得你!」她仍然笑著。「去年夏天某月某日某夜,我跟你跳了一個晚上的舞。」
「因此,你就算認得我?」他疑惑的。「你向林雨雁打聽過我?」「哦,不。」她搖搖頭。「我從沒有向任何人打聽過你。我認得你,是因為那晚的你表現得很完整,喜怒無常,愛發脾氣,莫名其妙,又會亂箭傷人……」
「亂箭傷人?」他希奇的挑眉毛。
「是啊!」她繼續笑著。「有沒有人告訴過你,你是一個會亂箭傷人的危險份子?」他盯著她,被她的笑容和說話所蠱惑了。他咬咬嘴唇,眼裡漾起了淡淡的笑意,和濃濃的欣賞。
「有沒有人告訴過你,」他接口說:「你是個玲瓏剔透、動人心弦的女孩?」她大驚,張大眼睛。「唉!」她歎著氣。「如果你想恭維我,最好含蓄一點。」
「為什麼?」他也睜大眼睛。「直接說出來有什麼不好?不夠文學?不夠詩意?不符合你那夢幻似的思想?」
「你怎麼知道我的思想是夢幻似的?」
「哦,我知道的。因為去年夏天那個晚上,你也表現得很完整。」「哦?」她詢問的。「你有些哀愁,有些憂傷,有些孤獨。可是,你反應非常敏銳,像個小小小小的刺蝟。」
「小小小小的什麼?」輪到她來希奇了。
「中國人叫它刺蝟。外國人叫它箭豬。」
「哦哦,」她咂著嘴。「實在沒有美感。管他刺蝟還是箭豬,實在太沒有美感了。我以為——你說過,我是個小小小小的小雨點。」「小雨點比小刺蝟有美感?」他問。
「那當然。」「瞧!」他點頭。「所以你是個夢幻似的女孩。小雨點又禁不起風吹,又禁不起日曬,有什麼好?不如當個小刺蝟,溫柔的時候服服貼貼,兇惡的時候渾身是刺。」
「哦?我渾身是刺嗎?」
「如果我能亂箭傷人,你一定渾身是刺!」
她揚著眉毛,笑了起來,笑得彎著腰,一發而不可止。他瞪著她,笑意也堆在他唇邊,湧在他眼底。他們對看著,對笑著。好一會兒,她收起了笑,眼睛亮閃閃·光彩逼人。他深深的凝視她,陡的摔了摔頭,嘴裡低低嘰咕了一句:
「要命!」「什麼?」她不解的。「什麼事?」
「他媽的!」他忽然吐出一句咒罵,聲音粗啞。「你最好不要再這樣對著我笑了!否則,我會……」他嚥住了,掉頭去看車窗前面。「你會什麼?」她溫柔的問,心底有些害怕,有些糊塗,有些明白,有些畏縮,也有些期盼。
「好了!」他粗聲說,忽然發動了車子,臉色嚴肅了,身子坐正了,腰幹挺直了。「坐好吧,我要開車了!」
她坐好了,望望車窗前的街道。
「我們去那兒?」「你不是說隨便嗎?」「嗯,」她應著,坦然的。「是。隨便。」
他看她一眼,車子向前駛去。
「你不怕我把你帶到什麼不正經的地方去嗎?」他好奇的問。「哦,不。」她很快的應著。「你不會。」
「你那麼有把握?」他驚訝的。
「你雖然有些『性格』,有些『魯莽』,有些『怪異』。可是,你一看就可以看出來,你很正直,很真誠,很熱情,很有風度。幾乎幾乎是高貴的。是值得信賴的!」
他立即又煞住車子,車再度停下了。
「嗨?怎麼回事?」她問。
「我不能一面開車,一面和你繼續這種談話,我怕把車子開到雲裡霧裡去。」他緊盯著她,面頰有些紅潤,眼珠閃著光。「唉!」他學她歎了口氣。「如果你想恭維我,最好含蓄一點。」
她又笑起來了。今晚她很愛笑,自從離開徐宅,她就一直好脾氣的笑著,他說什麼她都笑,而且笑個不停。這時,她又這樣笑起來,那笑容在唇邊,像個漣漪般漾開,漾開,漾開……。他死盯著她。盯著那在街燈下,顯得有些朦朧的面頰,盯著那烏黑如點漆的眸子,盯著那白皙如月色的肌膚,盯著那小巧紅潤的嘴唇,盯著那笑容——如沐浴在春風中的花朵,正緩緩展開花瓣,懶洋洋的展開花瓣,醉醺醺的展開花瓣……
「要命!」他再低聲詛咒,聲音在喉頭中蠕動。
「要命!」他再說了句,聲音依然卡在喉嚨裡。
「要命!」他說出第三句,然後,他驀然間就俯下頭去,把自己炙熱、迫切、乾燥的嘴唇,緊壓在她那朵笑容上。他的胳膊情不自禁的挽住她的身子,把她緊緊緊緊的擁進懷中。他的手強而有力的扶住她的頭。她不能呼吸,不能思想,不能移動,不能抗拒……只感到一股強大的熱力,像電擊般通過她的全身,帶來一種近乎麻痺的觸電感。然後,她覺得他是在吻她了。那麼強烈而炙熱的吻,燒燙了她全身每個細胞,燒熱了她的面頰,燒熱了她的心胸,燒熱她所有的意志和情緒。她的心狂跳著,跳得那麼猛烈,那麼希奇,那麼古怪……從沒感覺過這種感覺,從沒經歷過這種經歷……以前的一些經驗,從七四七那兒來的經驗,全在此刻化為虛無。
終於,他抬起頭來了。
他們彼此互相注視著,她不再笑了,只是深深切切的注視著他。他們就這樣互相注視著,好像已經等待了一百年,一千年,一萬年,一億年……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,她和他早就存在著,只等待著此時此刻才相遇、相聚、相識而相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