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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7頁     瓊瑤

  夜來了,雨雁累得垮垮的。

  「我送你回家去。」雨雁說:「這樣找是毫無道理的,台北市太大了,他可以躲在任何一個角落。這樣找,找三天也找不到,辦公廳說他好多天都沒上班了,他父親也沒看到過他,他可能離開台北,到別的地方去了。」

  「不用送我回家,」雪珂下了車。「你回去吧,我一個人在街上走走。」「我最好送你回去!」雨雁有些不安。

  「不。我保證我很好,我想散散步。你去吧!我爸爸一定在找你了。」她把雨雁推上車子,掉頭就走。

  雨雁目送她消失在熙來攘往的人群裡,消失在那燈火輝煌的街頭上,她無奈的搖搖頭,開著車子走了。

  雪珂獨自在街道上無目的的閒逛著,每個孤獨的身影都引起她的注意。葉剛,你在那裡?葉剛,你在那裡?葉剛,你在那裡?行行重行行,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。每遇到一個電話亭,就進去分別打三個電話,單身公寓沒人接。辦公廳下班了,值班職員說他不在。葉家的人答說沒回來過。無論打多少電話,都是杳無消息。夜,逐漸深了,街頭的霓虹燈一盞盞熄滅,她兩腿已走得又酸又痛,進入最後一個電話亭,先打電話回家給裴書盈,只簡短的說:

  「媽,我很好,不要擔心我!」

  「你在那裡?」裴書盈焦灼的問。

  「不要擔心!媽,我很好很好,可能晚些回來,你先睡,別等我!」匆匆掛斷電話,再輪流撥另外三個號碼。一樣。找不到人。她站在暗夜的街頭,看著那些川流不息的街車,有葉剛的車子嗎?有嗎?「眾裡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。」好美的句子,好美的意境,好美的「驚喜」!她左一次回首,右一次回首,街道還是街道,街車還是街車,街燈還是街燈。那人不在燈火闌珊處!

  最後,她發現自己走進了葉剛的公寓,上了樓,她機械化的走到那間房門口,明知裡面沒有人,她仍然按了好幾下門鈴。四周靜悄悄的,夜已深,大樓裡的住戶都重門深鎖,她面前這道門也鎖著,她走不進去。但是,她已經太累太累了,整個下午到晚上,她「追尋」了幾千幾萬里!幾千幾萬個世紀!葉剛,你在那裡?葉剛,你在那裡?葉剛,你在那裡?她用背靠在門上,身不由己的,她慢慢的滑下來,坐在門前的地毯上。用手抱住膝,她蜷縮在黑暗裡,走道上有一盞小燈,剛好光線照不到這兒。她把頭倚在門上,她想,我只要休息一下,在最靠近葉剛的地方休息一下。她實在太累太累了,不止身體上的疲倦,還有精神上的疲倦,不止疲倦,還有失望,越來越深的失望,越來越重的失望。葉剛,讓我見你!讓我見你!讓我見你!心中吶喊千百度,那人不在燈火闌珊處!

 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她居然坐在那兒睡著了。

 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葉剛居然回來了。

  當葉剛走出電梯,拿著房門鑰匙,走到門口,看到雪珂時,他完全呆住了。她蜷縮在那兒,瘦瘦小小的,蒼白的臉孔靠在膝上,長髮披瀉下來,遮著半邊臉,密密的睫毛垂著,眉端輕輕蹙著,眼角濕濕的。他的心臟猛的一陣抽搐,他蹲了下去,凝視她,用手指輕輕輕輕的去撫摸她的眼角,淚水沾濕了他的手指。他閉閉眼睛,搖搖頭,是幻想!他再睜開眼睛,她仍然睡在那兒,一定睡得極不舒服,她蹙著眉欠動身子,驀的,她醒了。張開眼睛,她立刻看到葉剛的臉;做夢了,她想,對著夢中的臉笑了。夢裡能看到葉剛,還是不要醒來比較好,她立即又閉上眼。淚珠沿著眼角滾下,她唇邊卻湧著笑,嘴裡喃喃低語:

  「葉剛,我好像找到你了,好像……」

  葉剛心中一陣劇烈的絞痛,眼眶立刻濕了。彎下腰,他抱起雪珂,打開房門,他抱著她往房內走。這樣一折騰,雪珂真的醒了。她揚起睫毛,發現自己在葉剛胳膊裡,他的那對深邃如海,熱烈如火,光亮如燈,漆黑如夜……像森林,像日出,像整個宇宙的眼睛正對自己癡癡凝望。她用了幾秒鐘的時間,想弄清楚這是否真實的,還是自己在做夢?葉剛抱她入房,關上房門,開亮了吊燈。那燈光閃熠了她的眼睛,她把頭側過去躲那光線,一躲之下,她的唇觸到了他肩上的衣服;她知道是真的了!頓時間,千愁萬恨,齊湧心頭,悲從中來,一發而不可止。張開嘴,她想也不想,就對他肩頭狠狠的一口咬下去,恨死他,恨死他,恨死他!咬死他!咬死他!咬死他!葉剛被她咬得身子一挺,他低頭看她,淚水正瘋狂的奔流在她臉上,她死命的咬住他,似乎要把他咬成碎塊。他不動,心靈震痛著,眼眶漲熱而潮濕著,他讓她咬,讓她發洩,他就是那樣抱著她,目不轉睛的癡望著她。她鬆了口,轉頭來看他了,想說話,嗚咽而不能成聲,淚水流進頭髮裡,耳朵裡……他把她放在床上,坐在床邊,他凝視她,拿出一條手帕,為她細細的拭著淚痕。然後,他就驀的擁緊了她,把她的頭壓在胸前,讓那淚水燙傷他的五臟六腑。

  她忽然推開了他,向後退縮著靠在床頭上,她滿臉淚痕狼藉,頭髮零亂的披在胸前,沾在面頰上。她的眼睛,和淚水同時激射出來的,是火焰,能燒燬一切的火焰。水火同源。這是兩口深井,兩口又是火又是水的深井,葉剛心碎的看著這兩口井,淹死吧,燒死吧,死也不悔,死也不悔,死也不悔。「葉剛!」她喊了出來,終於用力的喊了出來。「你這個傻瓜!你這個混蛋!為什麼要把你自己變成魔鬼?為什麼對我那麼兇惡殘忍?你不知道你在謀殺我嗎?我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?你知道你毀掉我對你的印象比任何事都殘忍嗎?你怎麼敢這麼做?你怎麼敢?你怎麼忍心這樣做?難道我對你還不夠遷就,還不夠認真,還不夠知己嗎?你有任何痛苦,你自己去承受,我連分擔的資格都沒有嗎?你罵我,你貶低我,你侮辱我……你以為這樣我就撤退了,從你生命裡隱沒了,你就沒有牽掛,沒有負擔,沒有責任感了嗎?好!」她任性的一摔頭,跳下床來,往那落地大窗衝去:「我跳樓!我死掉,看你是不是就解脫了!」她毫不造作的推開窗子,夜風撲面而來,吹起了她一頭長髮。她往陽台上衝去,葉剛嚇壞了,撲過去,他死命抱住她,拖回床上來,她掙扎著,還要往那落地大窗跑,於是,他迅速而狂亂的把嘴唇壓在她唇上。

  片刻,他抬起頭來,苦惱而熱烈的盯著她,眼神裡是無邊無盡的淒楚和憐惜。「你怎麼會在這兒?」他低啞的問。「我已經好幾天沒回這裡了,我知道你在找我,辦公廳的職員說的,他們說你打了幾十個電話了。你知道嗎?我回到這兒來只是想靜一靜,考慮我要不要打電話給你,或者是……」他深深的蹙攏眉頭。「一走了之。」她驚悸的抬眼凝視他,這才發現他根本不知道她見過杜憶屏了,根本不知道他所有的底細,所有的苦衷,她都明白了。他只是從家裡和辦公廳裡,知道她在找他,以為她是在感情上又一次的屈服,以為她不過是「委曲求全」而已。「一走了之?」她問:「你要走到那裡去?」

  「美國。」「哦,美國。」她點點頭。「美國不是天邊,美國只是個國家,現在人人可以辦觀光簽證,去美國並不難!你以為到美國就逃開我了嗎?我會追到美國去!」

  他盯著她,眼睛濕潤,眼珠浸在水霧中,那麼深黝黝的,那麼令人心動,令人心酸,令人心痛!

  「雪珂!」他費力的念著這名字。「我值得嗎?值得你這樣愛嗎?我那天說了那麼多混帳話以後,你還愛我嗎?我值得嗎?」她坐在床上,靜靜的看著他。好一會兒,她沒說話,只是那樣長長久久,癡癡迷迷的注視著他,這眼光把他看傻了,看化了。他狼狽的跳起來,去倒開水,把杯子碟子碰得叮噹響,他又跑去關窗子,開冷氣,弄得一屋子聲音,折騰完了,他回到床邊。她的眼睛連眨都沒眨,繼續癡癡迷迷的看著他。他崩潰了。走過去,他在床前的地毯上跪了下來,把雙手伸給她,緊握住了她的手。「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說那些話,」他掙扎著,祈諒的說:「我一定是瘋了!我偶爾會精神失常一下,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麼……」「哦,你知道的,你故意說的。」雪珂輕聲說,坐到床沿上,把他的腦袋捧在自己膝上,讓他靠住自己。一時間,她有些迷糊,有些困擾,有些害怕……是的,害怕,她真的害怕。她想說出他的心事,她想揭穿所有謎底,但是,突然間,她害怕起來了。這麼久以來,從相識到相戀,他用盡各種方法去防止她知道他的過去,甚至不帶她去見他的父親,他的家人。他寧可把自己變得那麼可惡,也不肯說出自己的苦衷。他那麼處心積慮的隱瞞,她能說破嗎?她能嗎?她正在猶豫不定中,他已經苦澀而不安的開了口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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