憶屏忽然回過神來了。她拉住雪珂的手,堅定的說:
「跟我來,看看我的兒子!」
「他……他……」雪珂嘴唇顫抖著,話都說不清了。「他不是在……在幼稚園嗎?」
「他不在幼稚園,他永遠不會去幼稚園!」她回頭看雨雁。「雨雁,你以前見過他,要不要再看看他?」
雨雁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。
「不。我在這兒等你們。」
雪珂心中冰冷,血液都快凝固了,憶屏拉著她的手,不由分說的向樓上走,她被動的跟著她,想不去也不行。一步一步往上跨,每跨一步,就多一次顫慄,每跨一步,就多一分緊張。最後,她們上了樓,停在一扇門前面。雪珂聽到一陣奇奇怪怪的「咿咿唔唔」聲,像笑,不是笑,像哭,不是哭。然後,憶屏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房門鑰匙,插在鎖孔中,打開了那扇鎖著的門。立刻,雪珂看到了那個孩子。
他在一間空空的房間裡,什麼傢俱都沒有。他很小很小,看起來只有兩三歲大。有顆很古怪的頭,他居然沒有後腦,整個後腦是平直削下去的!頭頂上稀稀疏疏的有幾根頭髮,眼睛向外斜垂著,舌頭吐出唇外。他爬在地上,用四肢行走,手指全是短小的,畸形的。嘴裡咿咿唔唔的發出怪聲。穿著嬰兒的衣服,居然還包著尿布。憶屏走了進去,抱起那孩子,把面頰貼在那孩子畸形的頭顱上。淚水始終漾在她的眼眶中,她也始終沒有讓那淚水落下來,她回頭看雪珂:
「我把他鎖起來,是怕他摔到樓下去,他不會保護自己,常常受傷。醫生說,他永遠不會進步。」
雪珂覺得背脊上冒著涼氣,渾身都豎起了雞皮疙瘩,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攪動,她簡直要嘔吐了。她別過頭去,不想再看,頭裡像暈船般暈眩起來。憶屏凝視著她,顫聲說:
「你怕看嗎?如果這是你的孩子,你會怎樣?」
雪珂倒退著靠在牆上,不能想,不敢想。她勉強鎮定著自己,勉強要整理出一個思緒:
「醫生不是說……不會……不會……」她囁嚅著,就說不出口畸形兒或白癡的字樣。
「醫生!」憶屏激烈的答著。「醫生能保證的是科學理論,超越理論範圍,就只有上帝知道了。到現在醫生們也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,他們說這只是一種巧合。十幾年前,有對夫婦一連生了三個蒙古症的嬰兒,三次!沒有一次逃掉這噩運,每次醫生都說不會再來了,卻又來一個!逼得這對夫婦完全崩潰,至今,這三個蒙古症的孩子還在真光育幼院裡。醫生們認為不可思議。可是,這種事居然發生!沒有道理的發生!沒有天理的發生!而且,發生了就發生了!連一絲絲一毫毫挽救的餘地都沒有!」雪珂再看了一眼那孩子,又慌忙的低下頭去。人生能有更慘的事嗎?她想不出來,憶屏抱著那孩子的樣子,是一幅最淒慘的圖畫,這種淒慘,勝過死亡。死亡,還是一種結束,這種生命,卻是無盡止的折磨。
「你看到我的兒子了!」憶屏又開始說,語音沉痛。「你也看到葉剛的兒子了!你知道當時的情況嗎?當醫生告訴他孩子是蒙古症,當他見到孩子的樣子,他幾乎完全瘋了。他對我吼著說我殺了他了,他狂奔到街上去,被人捉回醫院,醫生給他打鎮定劑,差點要把他送到瘋人院去。後來,他父親趕來把他帶走了。我從此就沒再見到過他!從此就沒再見到過!」她咬咬牙,挺了挺胸,那瘦瘦小小的「孩子」像條章魚般伏在她肩上。「不過,葉家沒有虧待我,他們一直按月寄孩子的醫藥費和生活費來。但,他們全家,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面對這孩子。我不怪他們,我一點也不怪他們,有時,午夜夢徊,我真恨我為什麼要生這個孩子,但是,生命已經降臨了,我再也無可奈何了,最悲哀的是,孩子即使是這個樣子,我仍然愛他!我仍然要他!所以,雪珂,你知道嗎?我這一生,將永遠被這個孩子鎖住,再也不會、不能去容納別人!包括那恨我怪我的葉剛在內!這病孩子,就是我未來整個整個整個的世界了。」雪珂不知不覺的抬頭看著她了,現在,她已經比較能面對這畸形的孩子了。主要的,她被憶屏所眩惑了,被憶屏那種堅決所感動了,到現在,她才知道,那幾乎可以觸摸到的憂鬱和憔悴是怎麼來的。一時間,她忘了自己跟這個故事的關聯性,她完全忘了自己了。她眼前只有憶屏,憶屏和她淒慘的故事,憶屏和她淒慘的孩子,憶屏和她淒慘的未來。
「雪珂,我把你叫回來,讓你看到故事的真實面,我不知道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。至於葉剛,我有太久沒有見到他了,但是,我一直知道一些他的消息。最初,他接受過一段精神治療,因為他差不多完全崩潰了。以後,他出國去研究電腦,回國成立電腦設計及銷售中心,他的事業蒸蒸日上。但是,他的感情生活,卻是一片虛無。」
雪珂不語,苦惱的凝視憶屏,苦惱的思索,苦惱的傾聽,忽然又把自己放進故事裡來了。
「雪珂,不管你懂了沒懂,不管你瞭解不瞭解。葉剛這一生,永遠不可能擺脫他弟弟和他兒子的陰影了!他怎麼敢結婚,他怎麼敢要一個家!他怎麼敢真正去愛一個女孩子!我就是被他愛的例子!他不敢!儘管他是熱情的,是充滿詩情畫意和瞭解力的,他卻不敢愛。有一陣,聽說他流連於歌台舞榭,可是,他決不能在那種女孩子身上得到滿足,他心靈上一直追求一份完美,一種雅致的、高貴的、飄逸的、性靈的美!像雨雁。可是,雨雁對他的家庭太清楚,對我也太清楚,雨雁沒有讓自己陷進去。而你,雪珂,我一看到你,我就知道,葉剛完了。」葉剛完了?雪珂更加苦惱的去看憶屏,心裡已經相當明白了,明白得讓她心悸而心痛了,但,她仍然苦惱的等待著憶屏的分析。「你,就是他要的那種女孩!他一直在追尋的那種女孩!」憶屏抬高眉毛,眼睛明亮,淚水仍然蓄在眼眶內。「如果他沒真正愛上你,就是他和你兩個人的幸運,你們逢場作戲一番,再彼此不受傷害的分手!如果你們真正相愛了,哦,雪珂,我不能想,我不敢想。和葉剛戀愛是不能談未來的,如果你談了,會要了他的命!當他必須武裝自己的時候,他就會變成一隻咬人的野獸,而當他咬傷你的時候,他會更重的咬傷他自己……」雪珂聽不下去了,她再也聽不下去了,忽然間,葉剛就像一張報紙般在她面前攤開來,上面所有的字跡,大大小小,都清清楚楚的呈現著,每個字,每條線,每個標點,都那麼清楚,那麼清楚!她腦中閃電般憶起那兩次的爭吵。閃電般憶起當自己長篇大論說要個丈夫,要一群孩子,要個家……他的眼眶也曾一度濕潤,他的心也曾深深感動,但是,但是,但是……老天哪!雪珂用手抱住頭,老天哪!她對葉剛做了些什麼事?孩子,家庭,婚姻,兒孫繞膝!她要他給不起的東西!人生最簡單、最起碼該擁有,而他卻給不起的東西!老天哪!自己還說過些什麼?她瘋狂的回想,瘋狂的回想;你的戀愛是談出來的!去掉言字旁就沒有東西了!哦。葉剛,葉剛,葉剛。為什麼不告訴我?為什麼不告訴我?為什麼讓我來刺傷你?葉剛!葉剛!葉剛!她心裡狂呼著這個名字,發瘋般的狂呼著:葉剛!葉剛!葉剛!轉過身子,她衝出那間小屋,往樓下身去。憶屏在後面喊了一句:
「慢點,還有一句話!」
雪珂站住,回過頭來。
「如果你愛他,千萬不要重蹈我的覆轍!你不能有孩子!不能有個正常的家!」她點點頭,平靜了,平靜得像一湖無風的止水。「好了!你去吧!幫我把大門關好!」
她返身走回室內,立刻,她輕輕的、柔柔的、溫溫存存的唱起兒歌來了:「睡吧,睡吧我可愛的寶貝!阿娘親手,輕輕搖你睡。
靜養一回,休息一回,
安安穩穩,睡在搖籃內!
……」雪珂無法再站立下去,無法再傾聽下去,她開始衝下樓梯,穿過客廳,她飛奔出去。
雨雁像彈簧般跳起來,追出大門,她伸手一把抓住那茫茫然在街上亂闖的雪珂:「你要幹什麼?」「找葉剛去!」她喊著,痛楚而激烈的喊著:「我要找葉剛去!」
第十七章
雪珂瘋狂般找尋著葉剛。
他不在單身公寓裡。他不在辦公室。他也不在父親家。狡兔有三窟,他一窟也不在。雨雁一直陪著雪珂,開車送她到各處去找。她們開車去陽明山,不在看燈海的地方;開車去海邊山頭,不在看日出的地方;開車去音樂城,不在音樂城;開車去常去的餐館咖啡廳,不在,不在任何舊遊之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