潔舲抬起頭來,不相信似的看著秦非。
「我不知道你研究過三島由紀夫!」
「我是沒有研究過。"秦非坦白的說。"但他死得那麼驚天動地,引起全世界的注意,我當然也會去注意一下。"他合上書本,注視潔舲。"你呢?你到底為什麼在研究他們?」
「三島由紀夫有一首詩,我念給你聽你好嗎?」
「好。」
她拿起一本書來,開始念:「力量被輕視,肉體被侮蔑。悲歡易逝去,喜悅變了質。淫蕩使人老,純潔被出賣。易感的心早已磨鈍,而勇者的風采也將消失。」她放下書,抬眼看他。
「我想,"她說:「這就是三島由紀夫在四十五歲那年,就選擇了死亡的原因。他崇拜武士道的精神,切腹是最壯烈的死法。如果他再老下去,到了七老八十,勇者的風采都已消失,死亡就不再壯烈,而成為無可奈何了。你說對了,三島認為死亡是一種美,但,必須是他選擇的死亡,不是在病床上苟延殘喘的死亡。日本人都有這種通性,把死亡看成一種美。你從他們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來。」
「我知道。"秦非點頭,順手拿起一本《羅生門》,翻到作者介紹,他不由自主的念出幾句話:「架空線依然散發出來銳利的火花。他環顧人生,沒有什麼所欲獲得的東西,唯有這紫色的火花……唯有這淒厲的空中火花,就是拿生命交換,他也想把它抓住!」
「芥川龍之介!"她接口說出作者名字。"又一個把死亡看成絕美和淒美的作家!他死的時候更年輕,才只有三十五歲。他是吞安眠藥自殺的。至於川端康成,他自小就是孤兒,感觸很深。但他已度過了自殺的年齡,卻仍然選擇了這條路。他在七十三歲那年,口含瓦斯管自殺。」
「可能因為得了諾貝爾獎!"秦非說:「這麼高的榮譽,得到了,年齡卻已老去,再沒有衝刺的力量,也再沒有追求的目標。何況,當時很多評論家,批評他不配得獎,我相信,他得獎後比得獎前更孤獨,更寂寞,更絕望,於是,生而何歡,死而何懼!」
「對了!"她深深點頭。"就是這兩句話:生而何歡,死而何懼!」
秦非驀然從某種沉思中驚覺了,他盯住潔舲,深刻而敏銳的注視她,同時,他情不自禁的喊了一聲:「潔舲!」
她一震,抬起睫毛,迎視著他,他們互相注視著,研判著,揣摸著。都在彼此眼底讀出了太多言語以外的東西。然後,秦非伸出雙手,握住了她的手。他緊握著她,眼光深刻的看進她眼底深處,他用一種幾乎是憂鬱的語氣,低沉而清晰的說:「瞧!知識並不一定是件好東西!"他搖搖頭,語重心長的再加了句:「潔舲,別讓我後悔給你念了大學!」
她默然不語,只是靜靜的、深切的看著他。
電話是凌晨三點鐘響起來的。秦非在床上翻了個身,去摸電話聽筒,瞇著眼睛看看床頭的鐘,凌晨三點!准又是個急診病人!寶鵑伸手過來,環抱住秦非的腰,把頭依偎在他肩胛上,她閉著眼睛,模糊的說:「不要接,醫生也有權利睡覺。」秦非安慰的拍撫了一下寶鵑,依然拿起聽筒來。剛剛對著聽筒"喂"了一聲,對面就傳來一個男性的、年輕的、苦惱的,而且是魯莽的聲音:「秦公館嗎?我找潔舲聽電話!」
見鬼!秦非醒了,瞪著鐘。
「你知道幾點鐘了?"他問。
「我知道,三點。"對方回答:「我是展牧原!」
秦非怔了怔。
「好吧,我幫你接過去……」
「等一下,"展牧原忽然說:「你是秦醫生?」
「秦非。"他說,他不喜歡病人以外的人稱他醫生。
「好,秦非,"對方沉重的呼吸著:「我能不能先和你談兩句話?」
「你能,但是,以後請你別選這種時間。」
「對不起,"展牧原歉然的說:「我忽然覺得不打這個電話我會死掉,所以我就撥了號,顧不得時間的早晚。」
「好吧!"秦非忍耐的。"你要和我談什麼?」
「潔舲。"他說。
秦非頓了頓。
「我不能和你談潔舲,"他說:「除非她自己願意和你談。她在我家,是……自主、自由、自立的!我沒有權利把她的事告訴你!」
「只有一句話,"展牧原急切的。
「什麼話?」
「她確實有未婚夫嗎?」
秦非再一次默然。寶鵑已經醒了,她伸手扭開床頭的小燈,在燈光下看著他。把頭靠在他胸膛上,她傾聽著他的心跳聲,手指輕撫著他睡衣的衣領。
「展牧原,"秦非終於開口了。"你真的很愛潔舲嗎?非常非常愛她嗎?愛到什麼程度?」
「唉!"對方歎了口長氣。"這個時間撥電話,是沒有理智,在被拒絕之後撥電話,是沒有自尊,連續到你們家對面去等那個始終沒出現的'未婚夫',是傻里傻氣,每夜每夜失眠到天亮,是瘋裡瘋氣……你還問我愛不愛她,或愛她到什麼程度?」
「那麼,"秦非深吸口氣。下決心的說:「讓我告訴你,她從沒有什麼未婚夫,她連男朋友都沒交過……」
對面傳來"咕咚"一聲響,接著,聽筒裡又傳來兩聲"哎喲,哎喲"的模糊呻吟聲。秦非吃了一驚,慌忙對著聽筒問:「怎麼了?什麼事?」
「沒有,沒有事!"牧原的聲音裡充滿了喜悅和狂歡。"我只是一不小心,從床上滾到地上去了,撞了我的膝蓋……沒關係,好了!我掛電話了……」
「喂喂,"秦非又好氣又好笑。"你不是還要和潔舲說話嗎?」
「是呀!"展牧原急迫的說:「但是我不能在電話裡講!我現在就過來了!」「喂喂,"秦非喊:「你知道現在幾點鐘……」
但是,對方已經掛斷了,秦非看看聽筒,把它摔到電話機上。從床上坐起來,他看著寶鵑。
「他說他馬上要過來!那個傻瓜真有點瘋裡瘋氣!我看你最好去叫醒潔舲,告訴她謊稱的未婚夫已經被我拆穿了,至於為什麼要編出個未婚夫來,大家的說法必須一致!」
展牧原到秦家的時候,是凌晨四點十分。
是潔舲給他開的門,她顯然已經知道他要來,她已換掉了睡衣,穿了件簡單的家居服……一件白絨布的袍子,上面繡著一束紫色的花朵。她的長髮隨便的披瀉著,臉上白淨清爽,絲毫沒有化妝,。清新得一如早晨的花露!
牧原是多麼喜悅啊!雖然心底還藏著無數謎團。但是,只要她沒有什麼該死的未婚夫,什麼都不嚴重了!什麼都可以解決了。他看著她,呆呆的,愣愣的,癡癡的看著她,唇邊帶著個傻傻的笑。
「潔舲,我等不及天亮……"他想解釋。
「別說了,進來吧!"潔舲讓他進來,關上了大門,客廳裡只有他們兩個,秦非夫婦很明顯的要讓他們單獨相處。牧原在沙發上坐下,潔舲給他倒了一杯熱茶來。
「不要倒茶了!"牧原急促的說:「潔舲,你騙得我好慘!為什麼要這樣欺侮我呢?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呢?為什麼要害得我吃不下睡不著,緊張兮兮,瘋瘋癲癲呢?為什麼……"他伸手抓住了她,因為她想躲開他,她眼裡已閃起了淚光。」為什麼要拒絕我?為什麼要編出一個未婚夫?為什麼千方百計要斷掉我的念頭?是我不夠好嗎?是我表現得不夠真誠體貼嗎?你知道我沒有經驗,如果我不夠好,你可以罵我呀!你可以教我呀!你可以給我一點小苦頭吃,但是不要這麼絕情呀!你可以不理我一兩天,但不要弄出個未婚夫來呀……」
潔舲抬眼看他,伸出手來,按在他的唇上,阻止他再繼續說下去。
「我沒想到,"她低聲說:「秦非會幫你的忙,拆穿了我!」
「這叫……"他正要說,她又按住了他的唇。
「別說!現在是我說的時候。"她的睫毛垂了垂,再揚起來,眼底有種深切的無奈和淒苦。"我從認識你那天起,就連名字都不想告訴你的。我一直逃避你,不是你不好,而是你太好……不,別說!聽我說!你有最好的家世,最好的父母,最好的學歷,你又風度翩翩,幽默有趣,才氣縱橫……」
「哇!"他掙開她的手,眉飛色舞的說了句:「我怎麼這麼好!我自己也知道自己還不錯,就沒想到有這麼好!你這傻瓜!這麼好的男子你怎麼還要折磨他,使他以為自己只有零分,差點去跳海……」
「你要不要聽我說話?"她忍耐的問。
「要!要!要!"他慌忙說:「不過,如果我有那麼好,你又沒有什麼該死的未婚夫,我想,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問題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