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是。"她簡短的回答,眼裡已有淚光。
「好,"他再說:「好,"他重重的點頭。"他僅僅是你的未婚夫,不是你的丈夫!好,讓我和他公平競爭吧!我不預備放掉你!」
「什麼?"她驚愕的抬起頭來,驚愕的瞪住他,淚水在眼眶中滾動。"你不可以這樣!」
「我為什麼不可以這樣?"他激烈的問,忽然隔著桌子,一把握住了她的手,把她的手握得緊緊緊緊的。他的眼光熱烈而鷙猛的盯著她,似乎要看進她內心深處去。"你有沒有一些愛我?"他問:「有沒有一點點愛我?」
「我……我……"她囁嚅著:「我根本……不能愛你!我……我……沒有資格再愛你!"這兩句話,倒真是掏自肺腑,淚珠從她眼眶中無法控制的湧了出來,沿頰滾落。她掙扎著:「你……你就放了我吧!饒了我吧!」
「你哭了嗎?"他說:「你為什麼哭呢?你這一哭,你未婚夫的地位就退了一步,你懂嗎?"他更緊的握她。"我不能撤退,潔舲。即使你有未婚夫,我還是要追你!我還是要見你!因為你心裡已經有了我!他不過是比我幸運,早認識了你,如果你早就認識我,你也不會和他訂婚!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我知道。"他點頭,固執而一廂情願的。"因為為我比他可愛,因為我比他固執!因為……"他喉中梗了梗。"因為……"他崩潰了,低下頭去,輕呼出來:「因為我輸不起!潔舲,我輸不起!你怎能如此殘忍?這樣冷靜的告訴我你有未婚夫!在我正開始計劃一切一切一切一切……的時候!這太殘忍!太殘忍!不!潔舲,我輸不起!我從來沒有愛過,這是我第一次承認自己的感情,第一次陷得這麼深這麼深……見鬼!"他把頭轉開去,望著玻璃窗外面。"這不是世界末日,絕不是!"他自言自語。
「牧原!"她凝視他,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絞痛,她的心碎了。"你並沒有輸!是不是?只是我沒有資格來愛你,不是你輸了……」
「如果你有資格愛我,你會愛我嗎?"他掉轉頭來,又有力的問。
「我……我……"她張口結舌,眼前一片模糊。
「好,不要答覆我!"他阻止了她。"我們認識的時間還不夠長,不夠讓你深入的瞭解我……他認識了你多久才訂婚?」
他忽然問。
「噢!"她怔了怔,胡亂的接口。"三年吧,大概有三年多!」
「瞧!我們才認識三個月!"他勝利似的叫,眼中又亮起希望的光采:「三年和三個月怎能相提並論!潔舲,你不愛他,你根本不愛他!」
「你又怎麼知道?」
「如果你真心愛他,你不會受我吸引!你不會和我訂約會,你也不會讓我吻你……」
「所以我才有犯罪感!"她已被他攪得頭昏腦脹,思緒都不清楚了。"所以我再也不見你!所以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!所以一切都過去了!牧原,"她從座位裡站起來:「你不要再跟我糾纏不清了,我們相逢太晚……太晚太晚了!我走了!再見!!」
「等一等!"他喊,伸手想抓他。
她掙開了,奔出了咖啡廳,奔到深夜的街頭,向新仁大廈奔去。
她身後有喘息聲,他追了過來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。她身不由己的站住,他喘吁吁的看著她,眼底,燃燒著兩小簇火焰,他的聲音沉重而急迫:「他真的明天就回來嗎?」
「真的!」
「你騙我!你可能有未婚夫,不見得明天就回來!不過,不管你有沒有騙我,讓我告訴你一句話;"他斬釘截鐵的說:「我們明天見!」
「你……"她怔住。"不可能!不行!」
「那麼,"他說:「我們今晚不分手!」
「你……"她更加發怔。
「我跟你上樓,你去睡覺,我在你家客廳睡沙發!」
她看了他好幾秒鐘。
「你是堂堂男子漢,"她清晰的說:「你受過高等教育,你是大學裡的教授,你不再是撒賴的小孩!"她深呼吸:「我要怎樣才能跟你說得清楚?君子不奪人所愛,是嗎?你說過,你是個驕傲自負的人,難道你要我輕視你嗎?你知道你什麼地方最吸引我?就是你的堅強自信,和你的一團正氣,如果你對我撒賴,你在我心中建立的地位,就蕩然無存了。你怎麼如此幼稚?不要讓我輕視你!不要讓我輕視你!」
他被擊倒了。這次,他被她犀利的言辭完全擊倒了。他瞪視著她,頓感萬箭鑽心。是的,撒賴是孩子的行為,瞧!他竟把自己弄成如此可悲的局面,如此無助的局面。連自尊都被踩到了腳下。是的,他只能讓她輕視他!他也輕視他自己!
於是,他放開了她,一語不發的掉轉了頭,走開了。
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,才轉身走進大樓,跨進電梯,她貼牆靠著,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沒有了!
第十五章
一連好些日子,潔舲都關在家裡沒有出去。
她照樣很早就起床,幫珊珊梳頭,幫中中穿衣服,照顧兩個孩子吃早飯,然後,兩個孩子就去上學了。假期早已過去,珊珊在念小學二年級,中中念幼兒園大班。等兩個孩子一走,潔舲就關進了她的臥室,宣稱她要開始寫作了。
事實上,潔舲用在寫作上的時間並不多,她確實在寫,但進度緩慢,她常有力不從心的感覺,而且,思緒總會飄到寫作以外的東西上去。於是,她開始看書,她從小就愛看書,這一晌,她看書已達顛峰狀態。偶爾出去,她都會買了大批的書回來,然後就埋首在書堆裡,直到吃飯時間才出房門。
秦非夫婦仍然從早忙到晚。每天晚上,秦非自己的診所中也都是病人。潔舲會穿上白色的護士衣,也幫忙做掛號、包藥、填病歷、量體溫等工作。雖然她早就學會許多護士的專長,像打針、靜脈注射等,但是,因為她沒有護士的執照,秦非就不讓她做。儘管如此,病人多的時候也忙得大家團團轉。
晚上九時半以後,秦非就不再接受掛號,但,看完最後一個病人,往往也將近十一點了。
生活,對秦非來說,是一連串的忙碌。
可是,雖然如此忙碌,秦非仍然關懷著潔舲,他知道她和展牧原"中斷"了,他知道她又在瘋狂般看書,他也知道,她在嘗試寫作了。
一天晚上,病人特別少,診所很早就關了。秦非換掉了工作服,來到潔舲的屋裡。他看到潔舲桌上堆著一大堆書,他走過去,隨便的翻著:羅生門,地獄變、金閣寺、山之音、千羽鶴、古都、河童……他呆住了,低頭翻著這些書籍,默然不語。潔舲看著他,用鉛筆敲了敲自己正看著的一本《雪鄉》,她習慣拿支鉛筆,一面看書一面作記號。她笑了笑,解釋的說:「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作家的東西,我覺得日本作家寫的東西比中國作家廣泛多,他們什麼題材都能寫,也都敢寫,中國作家往往局限於某一個範圍之內。」
「不是日本作家的題材廣泛。"秦非說:「一般歐美作家的取材都很廣泛,因為他們只需要寫作,不需要背負上道德的枷鎖,更不需要面對'主題意識是否正確'這種問題。中國人習慣講大道理,電影、藝術、文學好像都要有使命感,都要有教育意義!荒謬!所以,中國現代的作家,都像被裹了小腳,在那條'道德、教育意義、主題意識'的裹腳布下,被纏得歪曲變形。潔舲,如果你要寫作,你就去寫,放膽去寫,不必考慮任何問題!千萬別當一個被包了小腳的作家!"我很懷疑,「潔舲坦率的說:「我是否會成為一個作家。我這兩天想得很多,'作家'不是我的目的,'寫作'才是我的目的,我只要坐下來;寫。就對了!那怕這世界上只有一個知音,也罷。沒有知音,也罷。總之,要寫出我心中的感受來,才是最重要的!」
「最初,可能是這樣的,然後,你會渴望知音的。"秦非笑笑,繼續翻著那些書。"你會希望得到共鳴,希望得到反應,希望擁有讀者。因為,寫作已經是很孤獨的工作,再得不到知音,那種孤獨感和寂寞感會把人逼瘋。世界上兩種人最可悲,一種是演員,一種是作家。演員在舞台上表現自己,飾演別人。作家在稿紙上表現自己,飾演別人。很相像的工作。兩者都需要掌聲。兩者都可能從默默無聞,到燦爛明亮,然後再歸於平淡。於是,歸於平淡之後,就是寂寞和孤獨。平凡的人往往不認識寂寞和孤獨,天才……作家或演員或藝術家或音樂家都屬於天才型……很容易就會被孤獨和寂寞吞噬。再加上,作家大部分思想豐富,熱情,於是就更可悲:三島由紀夫是最典型的例子,他身兼作家和演員於一身,對人類的絕望,對死亡的美化,對戲劇性的熱愛……導致他最後的一幕,轟轟烈烈的切腹自殺。至於他死前的抗議、演講那場戲,在他的劇本裡原可刪掉,他不需要給自己找借口。他生前有兩句話已經說得很明白:'生時麗似夏花,死時美如秋葉。'這就是他一生的志願,他做到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