魯森堯在五天後,才到十哩外的泥濘中,認了玉蘭和秋虹的屍。玉蘭已經面目全非,只能從衣服上辨認,至於手裡抱的嬰兒,更是不忍卒睹。至於光宗光美,始終沒有尋獲,被列入失蹤人口中。魯森堯認完屍回到烏日,家早就沒有了,五金店也沒有了。豌豆花正寄住在高地上的軍營裡,還有好多災民都住在那兒,等待著政府的救濟,等待著親人的音訊。魯森堯望著豌豆花,他的臉色鐵青,雙眼發直,眼睛裡佈滿了紅絲。當豌豆花怯怯的走到他身邊,怕怕的、低低的、恐慌而滿懷希望的問:「你找到媽媽和妹妹嗎?」
魯森堯這才驟然大慟,他發出一聲野獸負傷般的狂嗥,然後雙手攫住豌豆花的肩膀,死命的搖撼著,搖得她的牙齒和牙齒都打著戰。他聲嘶力竭的大叫出來:「為什麼死的不是你?偏偏是你媽和秋虹?為什麼死的不是你?偏偏是秋虹……」
「咚"的一聲響,豌豆花暈倒在軍營中的水泥地上。
這次的水災,在台灣的歷史上被稱為"八七水災"。災區由北到南,由東到西,縱橫三百里。鐵路中斷,公路坍方,電訊中斷,山城變為水鄉,良田變為荒原。災民有幾萬人,有六十多個村落城市,都淹沒在水中。
災後,死亡人數始終沒有很正確的統計出來,失蹤人口大約是死亡人口的三、四倍,也始終沒有正確的統計出來。這些失蹤人口,可能都被捲入大海,生還無望,不過,在許多災民的心目中,這些親人可能仍然活著。
這次天災,使許多活著的人無家可歸,許多死去的人無魂可招。使許多的家庭破碎,許多的田原荒蕪。更使無數幸福的人變為不幸,而原本不幸的人,變為更加不幸。
第七章
不論人類的遭遇是幸與不幸,不論哀愁與歡樂,不論痛苦與折磨,不論生活的擔子如何沉重,不論命運之手如何播弄……時間的輪子,卻永不停止轉動。轉走了日與夜。轉走了春夏秋冬。
幾年後,八七水災在人們的記憶裡,也成了過去。當初在這場浩劫中生還的人,有的在荒蕪的土地上,又建立起新的家園。有的遠走他鄉,不再回這傷心之地。不管怎樣,大肚溪的悲劇,已成為"歷史"。
豌豆花呢?
水災之後,豌豆花有好長一段時間,都不太能相信,弟弟妹妹和玉蘭是真的都不在了。命運對她是多麼苛刻呀!生而失母,繼而失父,跟著玉蘭回鄉,最後,失去了弟弟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蘭。忽然間,她就發現,她生命中只有魯森堯了。這個只要咳聲嗽,都會讓她心驚膽跳的男人……居然是她生命裡"唯一"的"親人"了。
不知道為什麼,魯森堯沒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兒院去,這孩子和他之間連一點點血緣關係都沒有。或者,因為魯森堯的寂寞,或者,他需要一個女孩幫他做家事,或者,他需要有人聽他發洩他的憤怒,或者,他需要醉酒後有個發酒瘋的對象。總之,他留下了豌豆花。而且,在水災之後,他把豌豆花帶到了台北。
他是到台北來尋找一個鄉親的,來台北之後,才知道幾年之間,台北早已街道都變了,到處車水馬龍,人煙稠密。找不到鄉親,他拿著水災後政府發的救濟金,在克難街租了棟只有兩間房間的小木屋,那堆小木屋屬於違章建築,在若干年後被拆除了,當時,它是密密麻麻擁擠雜亂的堆在一塊兒,像孩子們搭壞了的積木。
他擺了個攤子,賣愛國獎券和香煙。事實上,這個攤子幾乎是豌豆花在管,因為攤子擺在鬧區,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時候,而晚上,魯森堯總是醉醺醺的。
剛來台北那兩年,魯森堯終日酗酒買醉,想起小秋虹,就狂歌當哭。他過份沉溺在自我的悲痛裡,對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。這樣倒好,豌豆花跟著鄰居的小朋友們,一起上了國民小學,她插班三年級,居然名列前茅。豌豆花似乎早有預感,自己唸書的生涯可能隨時中斷,因而,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這份義務教育。她比以前更拚命的吞嚥著文字,更瘋狂的吸收著知識。每天下課後,她奔到獎券攤去,努力幫魯森堯做生意,只要能賺錢回家,自己才能繼續唸書。她生怕隨時隨地,魯森堯會下令她不許上學、不許讀書。才九歲左右的她,對於自己的"權利",以及法律上的"地位",完全不瞭解。從小顛沛流離,她只知道命運把她交給誰,她就屬於誰。
由於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,是魯森堯白天的好幾倍,魯森堯乾脆白天也不工作了,而讓豌豆花去挑這個擔子。但是,他嘴裡卻從沒有停止吼叫過:「我魯森堯為什麼這麼倒霉,要養活你這個小雜種!是我命裡欠了你嗎?該了你嗎?你這個來歷不明的小王八蛋!總有一天我把你趕出去!讓你去露宿街頭!豌豆花!……"他捏著她的下巴,使勁捏緊:「我告訴你,你是命裡遇著貴人了!有我這種寬宏大量的人來養活你!」
豌豆花從不敢辯解什麼。只要能唸書,她就能從書本裡找得快樂。雖然,挨打受傷依然是家常便飯。但她已懂得盡量掩藏傷口,不讓老師們發現。偶爾被發現了,她也總是急急的解釋:「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傷了……」
「是我被火燙到了……」
「是我做手工砸到了手指……」
豌豆花真容易有意外。老師們儘管奇怪,卻也沒時間深入調查。尤其,那國民小學的學生太多,有上千人,而絕大部分都來自違章建築木屋區裡的苦孩子。家庭環境只要不好,每個孩子都常常有問題,帶傷上課的,豌豆花並不是唯一的。
父母心情不好,往往都把氣出在孩子身上。家境越不好的家庭,孩子就生得越多,有時,兄弟姐妹間,也會打得頭破血流來上課。
對豌豆花而言,功課上的困難並不多。每學期最讓她痛苦的,是填"家庭調查表"。剛進台北這家小學,她告訴老師,繼父不識字,不會填表。老師問了一些她的家庭狀況,她一臉惶惶然,大眼睛裡盛滿了超乎她年齡的無奈和迷惘,使那位老師都不忍心再深問下去。於是,這個學名叫楊小亭的孩子,在家庭調查表上,是父喪母亡,弟妹失蹤……另外許多欄內,都是一片空白。
至於豌豆花的學雜費,由於她屬於貧民,都被豁免了,又由於她在功課上表現的優異,每學期都領到許多獎品,或者,這也是她在無限悲苦的童年裡,竟能念到小學五年級的一個原因吧!
小學五年級那年,豌豆花面臨了她一生中另一個悲劇。這悲劇終於使豌豆花整個崩潰了。
那年,豌豆花已經出落得唇紅齒白,楚楚動人了。
自從過了十一歲,豌豆花的身材就往上竄,以驚人的速度長高。她依然纖瘦,可是,在熱帶長大的女孩,發育都比較早。夏天,她那薄薄的衣衫下,逐漸有個曲線玲瓏的身段。
豌豆花從同學那兒,從老師那兒,都學習到"成長"的課程。
當胸部腫脹而隱隱發痛,她知道自己在變成少女。躲在小廚房中洗澡時,她也曾驚愕的低頭注視自己的身子,那嬌嫩如水的肌膚,潔白如玉,儘管從小就常被體罰,那些傷痕都不太明顯。而明顯的,是自己那對小小的、挺立的、柔軟而又可愛的乳房,上面綴著兩顆粉紅色的小花蕾。每次把洗澡水從頸項上淋下去,那小花蕾上就掛著兩顆小小的水珠,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兒,晶瑩剔透。
第一次發現魯森堯在偷看她洗澡時,豌豆花嚇得用衣服毛巾把自己渾身都遮蓋起來。從此,她洗澡都是秘密進行的,都等到魯森堯喝醉了,沉沉入夢以後,她才敢偷偷去洗淨自己。而那些日子,她來得愛乾淨,她討厭底褲上偶爾出現的污漬,她並不知道這是月信即將開始的跡象。
然後,魯森堯看她的眼光不一樣了。
每次,他喝醉以後,那眼底流露的貪婪和猥褻常讓她驚悸。她小心翼翼的想躲開他的視線。這種眼光對她來說並不陌生,以前,她也曾看到他用這種眼光看玉蘭,然後就是玉蘭忍耐的呻吟聲。她盡量讓自己逗留在外面,可是,每夜賣完獎券,她卻不能不回家。暗沉沉的街道和小巷一樣讓她恐懼,她怕黑,怕夜,怕無星無月的晚上,怕暴風雨……這都是那次水災遺留下來的後遺症。只是,她從不把自己的恐懼告訴別人。
那夜,她賣完獎券,和往常一樣回到家裡。
小木屋一共只有兩間,魯森堯住前面一間,她睡後面一間,每晚回家,她必須經過他的房間,這對她真是苦事。往往,她就在這段"經過"中,被扯住頭髮,狠揍一頓,或挨上幾個耳光,理由只是:「為什麼你活著?秋虹倒死了?是不是你剋死的?你這個天生的魔鬼,碰著你的人都會倒霉!你剋死了你母親、你父親、你弟弟妹妹還不夠!你還剋死我的女兒!你這個天生的掃把星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