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這一喊,她身邊那男人也驀然被喊醒了。他在驚慌中仍然破口大罵:「原來我救了你這小婊子!豌豆花!你媽呢?"接著,他淒厲的喊了起來:「玉蘭!玉蘭!你給我把小秋虹抱回來!秋虹!秋虹!玉蘭!你傷到了秋虹,我就宰了你!玉蘭……玉蘭!我的秋虹呢?我的秋虹呢?」
豌豆花死力攀著木板,這塊載著她和魯森堯的木板。感覺到木板正被洪流洶湧著沖遠,沖遠。她已經無力去思想,只聽到魯森堯在她耳畔狂呼狂號。這聲調的淒厲,和那洶湧的水勢,房屋倒塌的聲音,風的呼嘯,全匯合成某種無以名狀的恐怖。同時,還有許多淒厲的喊聲,在各處飄浮著。無數的樹葉枯枝從她身上拉扯過去。這是世界的末日了。整個世界都完了。什麼都完了。她搖搖晃晃的爬在木板上,水不住從她身上淹過來,又退下去,每次,都幾乎要把她扯離那塊木板。她不敢動。世界沒有了,這世界只有水,水和恐怖,水和魯森堯。
魯森堯仍然在喊叫著,只是,一聲比一聲沙啞,一聲比一聲絕望:「秋虹!我的秋虹!玉蘭!你滾到哪裡去了?秋虹……我的秋虹……」
豌豆花掙扎著想讓自己清醒,她勉強睜大眼睛,只看到黑茫茫一片大水,上面黑幢幢的漂浮著一些看不清的東西,大雨直接淋在頭頂上,沒有屋頂,沒有村落,整個烏日鄉都看不見了。木板在漂,要漂到大海裡去。豌豆花努力想集中自己那越來越渙散的思想:大海裡什麼都有,光宗、光美、秋虹、玉蘭……是不是都已流入大海?她的心開始絞痛起來,絞痛又絞痛。而她身邊,魯森堯的狂喊已轉變為哭泣:「玉蘭……玉蘭……秋虹……秋虹……」
不知什麼時候起,淚水已爬滿了豌豆花一臉。熱的淚和著冷的雨,點點滴滴,與那漫天漫地的大洪水湧成一塊兒。恍惚中,有個黑忽忽的東西漂到她的身邊,像個孩子,可能是光美!她大喜,本能的伸手就去抓,抓到了一手潮濕而冰冷的毛爪,她大驚,才知道不是光美,而是隻狗屍。她號哭著慌忙鬆手,自己差點摔進洪水中,一連灌進好幾口污水,她咳著,嗆著,又本能的重新抓緊木板。經過這一番經歷,她整個心靈,都因恐懼而變得幾乎麻痺了。
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木板碰到了一棵高大的樹枝,絆住了。樹上,有個女人在哭天哭地:「阿龍哪!阿龍!是阿龍嗎?是阿龍嗎?」
立刻,樹上老的、年輕的,好幾個祈求而興奮的聲音在問:「是誰?阿龍嗎?阿升嗎?是誰?是誰?」
「是我。"魯森堯的聲音像破碎的笛子:「魯森堯,還有豌豆花!」
「噢!噢!噢!"女人又哭了起來。"阿龍哪!阿龍哪!阿龍……阿龍……噢!噢!噢……」
「呵,呵呵!呵呵!阿升,富美,呵呵……"另一個年輕男人也在乾號著。樹上的人似乎還不少。
「免哭啦!阿蓮!阿明!"一個老人的聲音,嗓子啞啞的。
「我們家沒做歹事,媽祖娘娘會保佑我們!阿龍會被救的,阿升他們也會好好的!免哭啦!我們先把豌豆花弄到樹上來吧!豌豆花!豌豆花!」
豌豆花依稀明白,這樹上是萬家阿伯和他家媳婦阿蓮、兒子阿明,萬家三代同堂,人口眾多,看樣子也是妻離子散了。
她想回答萬家阿伯的呼喚,可是,自己喉嚨中竟發不出一點聲音,過度的驚慌、悲切、絕望,和那種無邊無際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的。而且,她開始覺得四肢都被水浸泡得發脹了。
有人伸手來抓木板,木板好一陣搖晃,魯森堯慌忙說:「不用了!我抓住樹枝,穩住木板就行了!樹上人太多,也承不住的!唉唉……唉唉!秋虹和玉蘭都不見了!"他又悲歎起來:「唉唉唉!唉唉!」
「噢!噢!噢!"他的悲歎又引起阿蓮的啼哭。
「呵呵!呵呵!呵呵呵……」
哭聲、悲歎聲、水聲、風聲、雨聲、樹枝晃動聲……全混為一片。豌豆花的神思開始模糊起來。昏昏沉沉中,萬家阿伯的話卻蕩在耳邊:「我們家沒做歹事,媽祖娘娘會保佑我們!」
是啊!玉蘭媽媽沒做歹事,光宗、光美、秋虹都那麼小,那麼好,那麼可愛的!好心有好報,媽祖娘娘會保佑他們的!
可是,媽祖娘娘啊,你在哪裡呢?為什麼風不止?雨不止?濤濤大水,要衝散大家呢?媽祖娘娘啊,你在哪裡呢?迷糊中,她彷彿回到幾年前,大家在山上大拜拜,拜"好兄弟",可是,爸爸卻跟著"好兄弟"去了。
想著爸爸,她腦中似乎就只有爸爸了。
她幾乎做起夢來,夢裡居然有爸爸的臉。
楊騰站在礦坑的入口處,對著她笑,帽子戴歪了,她招手要爸爸蹲下來,她細心的給楊騰扶正帽子,扶好電瓶燈,還有那根通到腰上的電線……爸爸一把擁住了她,把她抱得好緊好緊啊!然後,爸爸對她那麼親切的、寵愛的笑著,低語著:「豌豆花,我告訴你一個秘密,你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可愛的女孩!」
哦!爸爸!她心中呼號著,你在哪裡呢?天堂上嗎?你身邊還有空位嗎?哦!爸爸!救我吧!救我進入你的天堂吧……她昏迷了過去。
「豌豆花!豌豆花!」
有人在扑打她的面頰,有人對著她的耳朵呼喚,還有人把一瓶酒湊在她唇邊,灌了她一口酒,她驟然醒過來了。睜開眼睛,是亮亮的天空,閃花了她的視線,怎麼,天已經亮了?她轉動眼珠,覺得身子仍然在漂動,她四面看去,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皮筏裡,皮筏上已經有好多人,萬家五口、魯森堯、王家兩姐妹,和其它幾個老的少的。兩位阿兵哥正劃著皮筏,嘴裡還在不停的大叫著:「什麼地方還有人?我們來救你們了!」
豌豆花向上看,灌她酒和呼喚她的是萬家的阿明嬸,她看著阿明嬸,思想回來了,意識回來了。被救了!原來他們被救了!可是,可是……她驟然拉住阿明嬸的衣襟,急促而迫切的問:「媽媽呢?光宗光美和小秋虹呢?他們也被救了,是不是?他們也被阿兵哥救了,是不是?"她的聲音微弱而沙啞。
「大概吧!"阿明嬸眼裡閃著淚光。"阿兵哥說已經救了好多人,都送到山邊的高地上去了。我們去找他們,我家還有五個人沒找到呢!大概也被救到那邊去了。」
「哦!"豌豆花吐出一口氣來,筋疲力竭的倒回阿明嬸的臂彎裡。是的,媽媽和弟弟妹妹們一定被救走了,一定被救走了。忽然間,她覺得好困好睏,只是想睡覺。阿明嬸搖著她:「不要睡著,豌豆花,醒過來!這樣渾身濕淋淋的不能睡。」她努力的掙扎著不要睡覺。船頭的阿兵哥回頭對她鼓勵的笑笑:「別睡啊,小姑娘,等會兒就見到你媽媽和弟弟妹妹了!」
她感激的想坐起身子來,卻又無力的歪倒在阿明嬸肩頭上了,她勉強的睜大眼睛,放眼四顧,一片混沌的、污濁的洪流,夾帶著大量的泥沙,漂浮著無數牲畜的屍體和斷樹殘枝,還有許多鋁鍋木盆和家庭用具,正濤濤滾滾的奔騰消退著。雨,已經停了。一切景象卻怪異得令人膽戰心驚。
三小時後,他們被送到安全地帶,在那兒,被救起的另外兩百多人中,並沒有玉蘭、光宗、光美和秋虹的影子。阿兵哥好心的拍撫著魯森堯的肩:「別急,我們整個駐軍都出動了,警察局也出動了,到處都在救人,說不定他們被救到別的地方去了。這次大水,烏日鄉還不是最嚴重的,國姓裡和湖口裡那一帶,才真正慘呢!聽說有人漂到幾十哩以外才被救起來。所以,不要急,等水退了,到處救的人集中了,大概就可以找到失散的家人了!」
豌豆花總算站在平地上了,但她的頭始終暈暈的,好像還漂在水上一樣,根本站不穩,她就蜷縮在一個牆角上,靠著牆坐在那兒。阿兵哥們拿了食物來給她吃,由於找不到玉蘭和弟妹,她胃口全無,只勉強的吃了半個麵包。魯森堯坐在一張板凳上,半禿的頭髮濕答答的垂在耳際,他雙手放在膝上,看來一點都不凶狠了,他嘴裡不住的嘰哩咕嚕著:「玉蘭,你給我好好的帶著秋虹回來,我四十郎當歲了,可只有你們母女這一對親人啊!」
三天後,水退了。
烏日劫後餘生的居民們從各地返回家園。在斷壁殘垣中,他們開始挖掘,清理。由於海水倒灌,流沙掩埋著整個區域,在流沙下,他們不斷挖出親人的屍體來。幾乎沒有幾個家庭是完全逃離了劫難的,一夜間家破人亡,到處都是哭兒喚女聲。有的人根本不知被衝往何處,積水三呎中,黃泥掩蓋下,無處招亡魂,無處覓親人,遍地蒼涼,廬舍蕩然。人間慘劇,至此為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