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一點問題都沒有,三姐和孩子們,全跟我到瀘南中學去!我正缺少國文教員,三姐不是在湖南也教書嗎?現在就去幫我當教員!」勳姨是母親的堂妹。母親在長房中行三,所以勳姨稱母親為三姐。當時,我的勳姨和姨夫在四川的瀘縣,辦了一所私立中學,一切剛剛草創,確實缺少師資。
就這樣,我們和父親暫時分離,跟著母親,去了「瀘南中學」。瀘南中學(我在《剪不斷的鄉愁》一書中,曾略略提起過這個學校和我的勳姨),在我印象中,是一個非常有趣的地方。它是由一座大廟改建為學校的。教室就是廟宇中的大殿,所以每間教室裡都有菩薩。我們住的宿舍,是以前和尚修行之處,簡單而樸素。經過了那麼慘烈的一段「逃難」,現在,我們在瀘南中學定居下來,真像到了天堂。
我的生活,一下子整個改變了。在我記憶中,那一年真是快活極了。母親的學生們,都成了我的大哥哥。(這裡,要有一點小小說明,當時的四川,是很保守又很重男輕女的。女孩子全要在家中幫忙做事,沒有父母肯把女兒送來讀書。即使是男孩子,也是我勳姨和姨夫去一家一家說服,爭取他們來唸書的。所以學生都是男生,而且年齡很大,十八九歲的大男孩,往往還在念初一。而初一的學生,往往又連小學的學歷都沒有,母親教他們,真是教得辛苦極了。但是,他們都是些又憨厚又熱情又善良的青年,全成了我的「大哥哥」。)這些大哥哥們會帶著我玩,教我養蠶,把我扛在肩上去採桑葉,帶我到河邊去撿鵝卵石……我童年中失去的歡笑,在這兒又一點一滴的找回來了。
也是在這個時期,母親忽然發現我對文字的領悟力,在驚喜之餘,開始教我念唐詩。我也初次體會到文字的魅力,開始興奮的在文字中找尋樂趣了。
母親的這個「發現」,是相當「偶然」的。
經過是這樣的;母親那些學生,年齡都已不小,但,不知怎的,念起書來就是不開竊。母親常常一遍又一遍的講解,那些大哥哥們依然聽不懂。而我呢,從小就很依戀母親,當她上課的時候,我總坐在教室的門檻上「旁聽」,有一天,她在教《慈烏夜啼》其中有這樣兩句話:
「夜夜夜半啼,聞者為傷心。」
因為有三個「夜」字,這些大哥哥們全糊塗了。母親講得舌敝唇焦,大家還是搖頭聽不懂。母親有些懷疑自己的教書能力了。一急之下,發現坐在門檻的我,把我一把拉進教室裡去問:「鳳凰,你知不知道這兩句話的意思?」
「知道呀!」我答得乾脆,母親都愣了。
「那麼,你說說看!」母親大概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。
我說了。據說,我解釋得絲毫不差。從這天起,母親太得意了,她開始教我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、我也認真的學習起來,從此,背唐詩取代了兒歌,我七歲已熟讀了《樑上雙燕》和《慈烏夜啼》。我想,我後來會迷上寫作,和這段背唐詩的日子大大有關。在瀘南中學的時期,我們家還有件大事。那就是我小妹妹的出世。原來,母親在勝利後,就懷了我的小妹妹,對於這個小生命,母親充滿了期待之情。戰爭已經過去,苦難也應該隨之而去。忽然目前的生活仍然艱辛,夫妻還不能團聚。但,遠景是非常美好的。母親自己也承認說,她孕育小妹這段時間,心中充滿了甜蜜和喜悅。
一九四六年二月,我的小妹妹來到世間,參加了我們這個家庭。小妹長得很像母親,皮膚細嫩,面目姣好,五官端正,臉上毫無瑕疵。她一出世,就成了我們全家的心肝寶貝。母親愛她,我們做哥哥姐姐的也愛她。那年我已八歲,八歲的女孩子正是玩洋娃娃的年齡,我不玩洋娃娃(也沒有洋娃娃可玩),我抱我的小妹妹。我真高興母親生了妹妹而不是弟弟,那時的我,已經和男孩子有段距離,我衷心盼望有個妹妹與我為伴,這願望終於實現了。
遠在湖南的祖父,早已知道我們這一路驚心動魄的故事。現在風平浪靜,家中又喜添孫女,就忙著給孫女取名字。因為妹妹生在繁花如錦的春天,取了個小名叫「錦春」,父母覺得這名字有點兒俗氣,但,是祖父取的,也就用了。不過,在我們家裡,我們都叫她「小妹」而不叫名字,正像叫「小弟」而不叫「巧三」一樣。
我們家裡的四個兄弟姐妹,全部到齊。
第二年,父親接了上海同濟大學的聘書,我們全家終於團聚了。離開了瀘南中學,我們一家人遷居到上海,開始了另一段迥然不同的生活。
第二十八章 在上海
從四川的鄉間,到十里洋場的上海,這兩個地方,實在有太多太多的差距。我初到上海,看到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,看到滿街穿梭不停的車水馬龍,簡直看得眼花繚亂。童年的我,從成都,到湖南,經廣西,越貴州,回四川,再來上海,我真走了一條漫長的路!這條路不僅漫長,而且充滿了狂風巨浪。終於來到了上海,我們流浪的日子應該結束了吧!父母帶著我們四個孩子,開始在上海佈置起一個全新的家!
「全新的家」很小,只有一間房間,在上海市外白渡橋的一棟大樓裡。這棟大樓有個很洋化的名字;禮查大樓。
禮查大樓是棟五層樓的樓房,很可能以前是個旅館什麼的。因為,它每層樓都有很長很長的走廊,走廊一面是天井,另一面就是一間一間的房間,每個房間都一模一樣。房裡附帶一個極小的浴室,奇怪的是,浴室裡有洗澡盆而沒有馬桶,「大事、小事」都要到走廊盡頭的公用廁所裡去。
這禮查大樓,是同濟大學的教職員宿舍。我們分配到的這間房間,在四樓上。一家六口,大大小小就擠在這一間房間裡生活。房裡有一張床一個大書桌,白天父親在書桌上改考卷,晚上鋪上棉被就是床,我和弟弟們在上面睡覺。至於那間小浴室,母親在浴盆上面架上木板,買了爐子燒鍋煮飯。每隔幾天,移開爐灶,孩子們集體洗澡。
似乎從我出世開始,貧困一直是我們家的問題。這會兒到了上海,情況絲毫沒有好轉。上海生活程度高,小妹嗷嗷待哺,奶粉貴得驚人。我們三個大的,正在飛快的長大。食衣住行,樣樣需要錢。父親那份微薄的薪水,顯然無法支持我們這六口之家。但是,在上海,我卻有嫡親的大舅舅、小四姨等。這個時候,我的外祖父母都已與世長辭。母親的大哥當律師,生活很寬裕,住在亞爾培路一棟非常講究的房子裡。兄妹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面,此時一見,不禁抱頭痛哭。大舅看到我們一家,如此窮途潦倒,孩子們都面黃肌瘦。當下,就力勸父親改行,不能再教書了,再教下去,孩子們都會餓死了。一篇談話,把我那固執的父親,談得勃然大怒,拂袖而起,十分激動的說:「人各有志!我念了一輩子書,也只會教書。窮,是我的命!做了我的妻兒,就只好跟著我過窮日子。改行,是絕不可能的事!」父親大怒而回,從此和大舅行跡疏遠,話不投機。大舅勸他改行一事,深深傷了他的自尊。偏偏大舅的脾氣也很倔強,看父親如此食古不化,害苦了他的妹妹,對父親也有許多埋怨。這樣一來,我們和大舅家的來往,就變得很稀少了。只有我的大舅母,常常帶著大包小包的衣服來我家,裡面有許多小紗衣小紗裙,還是外祖母為我的出生而定做的,我始終沒拿到,如今,卻正好給比我小了八歲的小妹穿。看到這些衣物,別提了,母親又哭了好幾天。
我們終於安定了下來,苦雖苦,總是闔家團圓的。父親開始考慮到我們三個大孩子的教育問題。於是,有一天,父親帶著我們三個,走進上海市第十六區國民小學。
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進學校,接受學校教育。那年我九歲,算年齡,應該插班念小學三年級。學校給我做了一個簡單的入學考試,就把我分配到三年級班,麒麟背不出書,降到二年級,小弟一年級。活到九歲,我這才開始進學校唸書,記憶中,念得真是辛苦極了。其實,不止是「辛苦」,簡直是「痛苦」極了。
原來,我從四川來上海,講的是一口四川話,而學校裡,從老師到同學,大家都講上海話。我語言不通,老師說什麼我不懂,同學說什麼我也不懂。再加上,我來自鄉間,難免土裡土氣,上海的孩子,都精明能幹,對比之下,我是相形見絀。再有,我從小,只有母親教我背唐詩,我的閱讀能力很強,但是,數學卻連加法都不會,成績完全跟不上。在這諸多原因下,我在學校中,真是苦極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