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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頁     瓊瑤

  號角又響了!一會兒孩子又哭了,妻子焦躁地進進出出,但紅薯一直沒有煮爛。徵集號角更響更急了!出征的丈夫,實在不忍心再待下去,不忍面對離別的場面,等妻子再進廚房的時候,越窗而去。妻子手裡捧著一盤滾燙的紅薯上場,嘴中說:「紅薯熟了!紅薯熟了!」但是發現已經人去樓空,淚滿眶,手一鬆,盤子破了,紅薯落滿一地。嬰啼聲,號角聲,馬蹄聲,啜泣聲中幕下。

  這齣戲非但寫出了夫妻深情,也把當時抗戰的氣氛寫得淋漓盡致,小故事看大時代,實在是很成功的呢!

  觀眾倒也十分踴躍,觀眾的反應也十分熱烈,但是在看完戲後,大家就快樂地、滿足地一哄而散,很少有人自由樂捐一些演出的經費。因此,演了幾天的戲,非但不能賴以賺出一些家用,連每天必須打破的盤子,和那盤紅薯都無法籌錢去補充,也就只好真正落幕了。我們這一路的「逃難」,實在是高潮起伏,好戲連台。只會教書和唸書的父母,為了謀生,簡直使出了渾身解數。紅薯、糍粑賣過了,粉墨登場也試過了。到此時,已經一籌莫展。這是我們無數次「山窮水盡」後,又面臨到一次「行不得也」的困境。好心的縣長,看我們戲又演不成,強盜也抓不到,覺得我們弄到這個地步,確實與他管理不善有關。當下,就急忙替父親和瞿伯伯安排了兩份工作,熱心的對我們說:

  「不要再走了,留下來吧!」

  事實上,我們已經走得太累了,經過縣長一挽留,大家真的在劍河停留下來。這一停留,居然留了半年多。

  第二十六章  抗戰勝利了!

  在「劍河」停留的一段日子,大概是我們流亡以來,最平靜的日子了。母親在這段日子中學會了做鞋子,我們三個孩子都有新鞋子穿了。父親呢,他依舊忙忙碌碌的,有天,從鄰居家抱回一個大牛角,原來他拜了個金石師父,學起刻圖章來了。父親刻了一大堆牛角圖章,興猶未盡,有天,他採了一段竹節,用竹根做了個筆筒,他在竹筒上面,精心雕刻了兩個大字:

  勁節

  是這兩個大字觸動了父親的心事吧,那些日子,他悶悶不樂,連瞿伯伯的笑話,也不能逗他笑了。於是,母親明白了,她說:「你還是想去四川吧!」

  「是啊!」父親長歎著:「一百里已經走了九十里了!現在停下來真沒道理。」「可是,我們沒錢哪!」

  「從東安河裡爬出來的時候,我們有錢嗎?」父親問。「比起那時候,現在不是強多了!」原來,在劍河,父親還有些小收入呢!於是,那幾天,父母商量又商量,終於決定了:我們要繼續走下去,一直走到四川,一直走到重慶。這次,瞿伯伯不肯跟我們一起走了,他堅持要捉到強盜以後再走。但他祝福我們。當我們全家動身的那一天,他依依不捨的直送到城外,並為我們虔誠的唸經祝禱!

  我們又開始走了!行行重行行,翻不完的山,走不完的路。

  終於,我們到達四川省境了。

  記憶中,進入四川後,我們就開始在翻山越嶺。

  走山路是很苦的,那些山雖然荒涼,卻常有土匪出沒。我們一來要擔心毒蛇野獸,一方面要擔心土匪。雖然我們身上都沒財物,但是,如果像上次一樣,被土匪連換洗衣服都搶了去,我們又沒有個瞿伯伯會唸經告狀,那豈不是災情慘重!

  這樣,有天,我們在山中走著。走啊走的,突然前面出現兩個壯丁,抬著個擔架,擔架上,一塊白布連頭帶腳的蓋住那躺著的人,默默的經過我們身邊,走進深山裡去了。父母有些疑惑,也不敢問什麼。再走一會兒,又出現兩個人,抬著蒙了白布的擔架,走進深山裡去。片刻,第三次,擔架又出現了……山風吹在人身上,突然變得涼颼颼的。那沉默的抬擔架的人,那白布,那擔架……不知怎的,一直讓我們背脊發冷,這景象太詭異了。終於,當又一個擔架出現時,父親忍不住問:

  「怎麼回事?有人生病嗎?」

  「生病?」抬擔架的瞪了父親一眼:「死了!都死了!抬到山裡去埋!」原來,這些都是運屍人,那白布下都是屍體,再經探詢,才知道這整個山區,都正在霍亂流行,每天都要死一批人,每天都有更多的人倒下。山區貧困,抗戰時藥物又缺乏,只能眼看一個個人死去!昨天抬屍的,今天可能就成了被抬的!

  父母毛骨悚然,面色凝重,帶著我們,小心的趨避著那些屍體。整天,我們不停的遇到抬屍人,我和弟弟們,到底年紀小,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。

  到了黃昏時,我父親背著我小弟弟,已走得上氣不接下氣,我和麒麟這對雙胞胎,看到已經是下山路了,就手牽手衝下山去。父母都落在後面了。到了出山口,我們兩個,早已飢腸轆轆,放眼看去,正好看到一個小販在路口賣擔擔面,有個擔架放在路邊,兩個抬擔架的正在吃擔擔面。面香繞鼻而來,我和麒麟,禁不起誘惑,就走過去,加入了那兩個抬屍人,坐下來,各要了一碗擔擔面,我還很聰明的告訴小販,母親隨後即至,會幫我們付錢。

  我和麒麟,就這樣大吃特吃起來,也不管這是疫區,也不管身旁就是屍體。等母親趕來一看,嚇得尖叫起來:

  「啊呀!完了!完了!你們不要命了!萬一傳染了霍亂,連救都沒救!」母親又急又氣,拉起我就打了我一掌,又給了麒麟一掌,麒麟每挨打就哭,這時扯開喉嚨,就哭個不停了。母親罵,麒麟哭,旁邊的小販在發愣,有個屍體躺在腳邊……就在這種怪異而混亂的情況下,突然,一陣「辟哩叭啦」的巨響,連珠炮似的響了起來,震動了整個山邊。

  「土匪來了!」母親本能的喊,一把抱住麒麟。

  「是槍戰!」父親說:「難道日軍已攻到四川嗎?不可能的!」

  話沒說完,又一陣「辟哩叭啦」的巨響。小販嚇得蹲下身子,用四川話和抬屍人大吼大叫,抬屍人站起來,開始往山下的小鎮中跑去……眼前一片混亂,我們嚇得呆呆的站著,動也不敢動。然後,有一群人從小鎮裡跑出來了,他們叫著,笑著,手裡高舞著一面國旗,同時,在放著鞭炮,原來那「辟哩叭啦」的巨響是鞭炮聲呢!那群人一面放炮,一面大聲嚷著:

  「抗戰勝利了!我們勝利了!日本人無條件投降!無條件投降!」父母呆怔著,不敢相信。

  好半天,父親才抓住一個年輕學生細問。

  真的,收音機已經轉播了,抗戰勝利了!

  父親大叫起來,抱著母親狂跳,母親又哭又笑,我們孩子們繞在父母腳前,也跟著大笑大叫……在那一瞬間,興奮把什麼都淹沒了,連瘟疫的恐懼也沒有了,全家人瘋狂的擁抱著,瘋狂的笑著,哭著,叫著:

  「勝利了!勝利了!勝利了!」

  是的,我們終於走到了四川,終於趕上了勝利!

  我實在描寫不出那時候欣喜若狂的心情,杜甫有一首七律「聞官軍收河南河北」:

  劍外忽傳收薊北,初聞涕淚滿衣裳!

  卻看妻子愁何在?漫卷詩書喜欲狂。

  白日放歌須縱酒,青春作伴好還鄉。

  即從巴峽穿巫峽,便下襄陽向洛陽。

  還有什麼句子比這幾句話來形容我父母當時的心情更恰當呢?好一句「劍外忽傳收薊北,初聞涕淚滿衣裳」!好一句「白日放歌須縱酒,青春作伴好還鄉」!

  還鄉?不!雖然抗戰已經勝利,雖然我們「逃難」的日子總算告一段落,雖然我們全家都欣喜欲狂,但是,我們距離「還鄉」的日子,卻還遠著呢!

  第二十七章  瀘南中學

  我們一家人終於到達四川,抵達重慶。在萬民騰歡中,迎接著勝利。但是,經過這樣一年的長途跋涉,我們一家五口,除了身上穿的破衣服以外,真是一無所有,狼狽極了。幸好,重慶有我母親的堂兄堂妹,我前面就寫過,袁家是個大家族。這時,我三舅和三舅母收容了我們。其他在四川的舅舅聞迅趕來接濟。母親是袁家長房的女兒,原是極尊貴極嬌寵的千金小姐,如今竟然歷盡這麼多風霜。一時間,大家圍繞著父母,詳問我們「逃難」的經過。人人聽得目瞪口呆,簡直不相信這麼多的「故事」,會一樁樁、一件件的發生在我們身上!

  那些日子,父母總是不厭其煩的說,說到傷心處,說的人掉淚,聽的人也掉淚。我總是坐在人群中,聽父母一遍一遍的說,我就一遍又一遍的重溫這段驚濤駭浪、悲歡離合的歲月。所以,雖然當年我才六歲,這些往事已深深的銘刻在我內心深處。「逃難」終於成為了「過去」。「未來」將何去何從,就又成為父母必須面對的問題。這時,父親不知道接受了哪個學校的聘書,要到一個名叫「李莊」的縣城去教書。因為是戰後,百物蕭條,那學校連家眷宿舍都沒有,只能安排父親一個人的住宿。父親雖然極不願意在抗戰剛勝利,我們闔家慶團圓的時候,卻拋妻別子去李莊教書!但,分離事小,失業事大。何況我們三個孩子都年幼,嗷嗷待哺。所以,父親決定去李莊教書。至於母親和我們三個孩子,將怎麼辦?這時候,我的勳姨出來說話了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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