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就在對面那家李慕唐診所裡。」
把聽筒掛上,她抬眼看他,一臉絕望的表情。
「完了。」她說。「怎麼?」「他已經知道了。」「他?」「世楚呀!」她不耐的說。仰起頭,把頭靠在椅背上,閉上了眼睛。「阿紫昨晚就發現了我的遺書。又找不到我,一急就打電話給世楚。所以,世楚早就趕到我家,正在那兒發瘋呢!瞧吧!他馬上就會瘋到你這兒來了。唉!完了。」
他情不自禁的拍拍她的手。
「保證你不是世界末日。」他說。
「保證你就是世界末日。」她說,忽然,眼淚水就從眼角滾落了下來,這是她走進醫院以來,第一次掉眼淚。他發現,她不止在掉眼淚,她的身子還發著抖。
「別怕,別怕,」他胡亂的說:「你已經沒事了,對不對?你已經好了,對不對?」「我不好不好,」她拚命搖頭:「不好極了。」
「怎麼?」他不解的。「頭暈嗎?」
「我要吐了。」她說。「你不會吐。」他接口:「洗胃的效果早就過去了。你不可能要吐,你只是心理緊張而已。放鬆一點,天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……」他的話沒說完,因為,候診室的大門「匡啷」一響,有個人像陣風般的捲了進來,在這個人身後,還有個女孩子緊追著,大喊著:「世楚,等我呀!等我呀!」
李慕唐衝到候診室與診療室相隔的門口,攔門站著,大聲的說:「是誰?不要大呼小叫。」
一個高大的男人緊急「煞住了車」,才沒有撞到李慕唐的身上。李慕唐定睛看去。哇,那麼高而結實的身材,那麼英俊得出奇的面孔,這男孩子八成是電影演員!他有一頭黑而密的濃髮,深黑烏亮的眼睛,像混血兒般挺直的鼻樑,和一張頗為「性感」的嘴。這種長相,真會讓其他的男人有自卑感,怪不得那女孩為他尋死覓活。
「冰兒呢?」那男人,不,他有名字,雙人徐,徐世楚問,聲音急切而惱怒。「冰兒呢?」
原來!她的名字叫冰兒!好奇怪的名字!
「她正在休息……」李慕唐的話沒說完,徐世楚手一伸,就把這位醫生給推到一旁,他旁若無人的衝進去了。
「冰兒!」他大叫。冰兒抬起滿是淚痕的臉來。
「冰兒!」徐世楚撲了過去,像隻猛獸似的,攫住了她胸前的衣服,把她像老鷹抓小雞般整個人提了起來,他漲紅了臉,喘吁吁、惡狠狠的再喊了一聲:「冰兒!你該死!你為什麼不乾脆死掉?你存心謀殺我?你混蛋!你是瘋子!你莫名其妙!你……」他把她重重的扔回到椅子裡,那生理食鹽水的瓶子架子全倒了,「乒零乓啷」又是一地的碎玻璃。李慕唐趕了過去,大喊著:「住手!住手!這兒是醫院!」
徐世楚三下兩下,就扯掉了冰兒手上的注射器。他伸手出去,捏住了冰兒的下巴,強迫她抬起頭來面對他。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,眼神既兇惡又凌厲,舉起另外一隻手,他忽然揮手就給了冰兒一耳光。這一耳光打得貨真價實,冰兒的頭側了過去,整個人都幾乎翻到地上去。
李慕唐快氣瘋了,他試圖要拉住徐世楚。
「你這人怎麼了?有話可以好好說……」
徐世楚把他一把推開,彷彿醫院裡根本沒有他這位醫生的存在。他又抓住了冰兒,用手死命拉扯冰兒那滿頭短髮:
「你看你做了什麼事?你看你做了什麼事?」他重複的叫著,聲音幾乎是「淒厲」的。「你把你那麼漂亮的頭髮剪掉了!你真該死!你還吞了安眠藥!你真狠!你真狠!你真狠!你要死就死吧,我們一起死!反正你存心不讓我活的!」他跳起來,滿屋子亂找,終於找到桌上的剪刀,他抓起剪刀,把它塞進她手中:「來,殺我呀!刺我的心臟呀!反正你已經讓我鮮血淋漓了!反正你已經快把我殺死了!刺我呀!刺我呀!刺我呀!刺我呀!……」他狂叫著。
冰兒淚流滿面,剪刀從她手裡掉到地上。她掙扎著,用雙手去捧住他的臉,她嗚咽著喊:
「原諒我!世楚,原諒我!我再也不敢了!再也不敢了!永遠不敢了!」他似乎「發作」完了,一下子就跪了下去,把頭埋進她的白裙子裡,用雙手緊緊攥住她的衣角,他哽塞著喊:
「你要我怎樣?冰兒?你要我怎樣?為什麼這樣折磨我?為什麼?」她哭著,眼淚水一串一串的滴落,但是,她卻用力把他的頭扳了起來,他被動的抬起頭來了,滿臉都是狼狽的熱情,他們對望著,癡癡的,旁若無人的對望著,然後,那徐世楚,那不知是人還是神的傢伙發出一聲悲切的低鳴:
「冰兒!你瘦了!」見鬼!李慕唐想。一個晚上會讓人瘦嗎?根本不可能!何況又一直在注射生理食鹽水。
「哦!世楚!」冰兒又是淚又是笑。「你不生氣了?你原諒我了?」「不會原諒的!」他又咬牙切齒起來。「永遠不會原諒你這種行為!」「我說過,」她怯生生的接口:「我再也不敢了!」
他仔細看她。她也仔細看他。然後,猝然間,他們就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了。
李慕唐看傻了,簡直像演戲!他呆了片刻,才發現那一地的碎玻璃急待處理,他轉身想往後面走,去拿掃把。才一轉身,他就差一點撞到一個陌生女子的身上——那女人,纖腰,長腿,穿件白襯衫牛仔褲,簡單的衣服下裹著個美妙之至的胴體。一張笑吟吟的臉,眼角微微往上翹,鼻頭微微往上翹,嘴角也微微往上翹,笑得好甜呢!
「對不起,李醫生,我是汪紫筠,大家都叫我阿紫。你看過天龍八部沒有?天龍八部是金庸的一部武俠小說。裡面有個壞女孩,名叫阿紫。我不是天龍八部裡的阿紫。我很好,是好阿紫。你叫我阿紫就可以了。」她咭咭呱呱的說著,看了看冰兒和徐世楚,又繼續說:「你不要太介意他們兩個,這種火爆場面,有笑有淚,有愛有恨,是經常發生的。人跟人都不一樣,有些人活得平平淡淡,有些人硬是活得轟轟烈烈。他們兩個,是不甘於平淡的,即使是很平淡的事兒,到了他們兩個身上,也變成轟轟烈烈的了。這是另一種人生,對不對?」
他又聽傻了。這個什麼阿紫,和那個什麼冰兒,以至於那個徐世楚,他們真有另一種人生呢!他活了三十來歲,沒碰到過這麼出色的人物,幾乎每人都有一套,套套令他刮目相看!他張口結舌,半晌,才說了句:
「我去拿掃把!」「哦,我來我來!」阿紫笑容可掬。「掃把不行,要用肥皂,去除玻璃碎片,我是拿手!你不用帶路,我找得著洗手間!」
他站在那兒,一時間,真有些兒暈頭暈腦,這一夜,把他的生活世界,完全攪亂了。
鍾敲八響。他驚怔的看看鐘,怎麼?已經八點了?日班護士魏蘭和田素敏就要來上班了。護士?他又想起了朱珠,平平淡淡的朱珠,平平淡淡的女孩,平平淡淡的人生……他不由自主的跌坐在沙發裡,對著窗外那無邊無際的細雨,默默的發起呆來。
第三章
事後,李慕唐常想,他對平淡生活的厭倦,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的。每天早上八時,病人、咳嗽、聽筒、血壓計、注射、開藥、聽病人訴苦……一直到晚上十一時關門為止,生活就像輪子般旋轉過去,輪子上每個花紋都是固定的,轉來轉去都看到同樣的紋路。重複。就是這兩個字,生活是重複的,每天重演一些昨天的事情,而你卻必須以今天的我去面對,這是多麼煩膩的生活!朱珠說:「李醫生有心事。」是嗎?他凝視朱珠,圓圓的小臉蛋,淡淡的眉毛,齊耳的短髮,永遠整潔的護士衣。白,護士衣就是護士衣,永遠的白,永遠的重複,永遠的單調。
「有心事?怎會?」他泛泛的應著。
「那麼,是情緒低潮。」朱珠一邊抄寫病歷卡,一邊看他。「週末,你要回台中嗎?」週末和星期天,診所休診。照例,他都會開車回台中,去探視一直住在台中的父母和弟妹。父親在台中省政府工作,妹妹慕華嫁了台中省中的一位教員方之昆,弟弟慕堯在中大當講師。除了慕唐,一家都在公教機關,每次回去,聽的也總是那些談話。母親最關心的,是他怎麼還不結婚?一樣的話題,永遠的重複。「唔,」他應著。「不一定。」
不一定?為什麼不一定呢?因為他不想回台中去面對「重複」。那麼,台北的日子又將怎樣?他抬頭下意識的看看樓上,自己的住所就在樓上的公寓裡,他租了這棟公寓的三樓和一樓,一樓是診所,三樓是住家。一個單身漢的住家,屋子裡最多的是書籍和孤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