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對不起,我這兒是小診所,從不留病人過夜,通常遇到嚴重的病人,我會轉到大醫院裡去。我的護士,到晚上十一點就下班了。今晚這種事,我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遇到。所以,請將就一點吧!」「我不是不將就,」她又笑了,窘迫的笑著,羞澀的笑著,一個愛笑的女孩!「我是不好意思。」她直說:「你讓我自己拿著瓶子進去吧!」「你行嗎?」他懷疑的問。不知怎的,竟感染了她的尷尬。「要小心那針頭,不能滑出來。」
「我知道,」她侷促的笑著,用沒注射的右手,握住瓶子,用那只插著針頭的左手提著裙子——老天,她還穿著那件像新娘禮服似的白紗長裙!她就這樣又是管子又是針頭又是瓶子,叮叮噹噹,拖拖拉拉,搖搖擺擺的進了洗手間。
他實在有點提心吊膽,不禁側著頭,傾聽著洗手間裡的父父,瓶兒仍然響叮噹,半晌,大約是完事了,水龍頭開了,她居然還要洗手呢!他就不能想像,她一手拿著瓶子,怎麼洗手,正如同他不能想像,她一手拿著瓶子,怎能辦其他的事一樣。他還沒想清楚,洗手間裡已傳來一陣「匡匡啷啷」的響聲,接著就是玻璃的破碎聲。
他衝進了洗手間。她正站在鏡子前面,一手扶著鏡子,那生理食鹽水瓶子大約是撞上了洗手槽,碎了一地的玻璃片,她呆站著,像個闖了禍的孩子。「我……我……」她囁嚅著。
他飛快的走過去,先拔下她手腕上的針頭,連管子帶破瓶子扔進字紙簍。她如釋重負的摔了摔手,說:
「我只是想洗洗臉,」她再看鏡子,立刻一臉惶恐和驚嚇。「老天,我怎麼這麼醜?我的頭髮……啊呀!你瞧我做了些什麼!我把頭髮都剪了!啊呀!你看我多醜啊!」她慌忙用雙手接了水,撲到臉上去,用力想洗去臉上的殘脂剩粉。「我……簡直像個母夜叉!」嗯,母夜叉!最美麗的母夜叉。穿著輕紗薄霧,踏著細雨微風,半夜來敲門的母夜叉!他吸口氣,心裡又湧上那股啼笑皆非的感覺。女人,你到底是種怎樣的動物?你會在幾小時前,連生命都放棄,在幾小時後,卻在乎起自己的美麗來!「喂!小姐!」他忍不住開了口:「你能不能走出來,讓我把裡面收拾一下?假若你再被碎玻璃割到,我又要充當外科醫生,為你縫傷口了。」「哦哦,」她的臉頰又紅了,愛紅臉的女孩!洗乾淨了的臉龐顯得清爽整潔,容光煥發,看來,她是沒什麼「病」了。「真糟糕!」她看著滿地碎玻璃。「我來清理吧,你告訴我,你的掃把和畚箕在哪兒?」「小姐,拜託你出來好不好?小浴室容納不下我們兩個人,何況你的長裙子,拖來拖去也真不方便,你如果真想幫忙,就回到你的床上去躺一躺!」
「我真的可以收拾。」她蹲下身子,去撿玻璃片。
他也蹲下身子,一把握住她的手腕,用命令的語氣說:
「出去!我從不允許病人來幫我收拾洗手間!」
她抬眼看了他一會兒,站起身子,她默默的走出去了。
他開始清掃那些玻璃碎片,這才發現,碎片範圍極廣,幾乎水槽上、窗台上、浴池裡、地上……全都是。他用掃把掃了一遍,覺得仍有碎片沒除乾淨,看看天色,窗外,曙色已染白窗子。如果不弄乾淨,那些來看病的孩子非受傷不可。他在彎腰撿拾著窗台上的玻璃渣,忽然,那女孩的聲音在門口響了起來:「你出來!我來弄!」他一抬頭,楞住了。女孩已換掉了她那件「禮服」,現在,她穿著件護士的白衣,大概是她從壁櫥裡找出來的,腳上,也穿了白襪,大概找不到合腳的鞋子,她只好穿著她自己的白緞鞋。就這樣,一身乾乾淨淨清清爽爽,她像個不折不扣的護士。
他站起身,退出浴室。
女孩走了進去,很熟練的拿起一塊肥皂,她用肥皂擦過窗台、水槽、浴池、地磚……那些碎玻璃就全沾到肥皂上去了。原來有這樣簡便的方法,怎麼自己都沒想到?他看著她弄,女孩抬眼看看他。「我家住在高雄,」她開了口:「我十五歲就到台北來讀高中,住學生宿舍,什麼事都要學著自己做。」
「很巧,」他說:「我家住在台中,我十八歲來台北讀大學,也住學生宿舍。」她看了他一眼,那眼光非常非常溫柔。
「從學生宿舍到掛牌當醫生,你一定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,當別的男孩女孩在享受青春的時候,你大約正埋頭在你的解剖室裡,面對的是冰冷的、肢解的軀體。唔,你度過了一段十分艱苦的歲月。」他心中立刻湧上一股強大的酸楚的感覺,從沒有人對他講過這些話!從沒有!是的,那些掙扎的日子,那些□徨的日子!那些埋頭在解剖室、研究室,和屍體、病菌作戰的日子!從沒有人體會過他那時心中的痛苦。放棄吧!放棄吧!這三個字曾在內心深處多麼強烈的徊響過。
「當醫生,」女孩繼續說:「需要太大的毅力,我真不知道一個醫生是如何誕生的。病人,又往往是世界上最不可愛的一種人,他們殘弱、蒼白、愁眉苦臉、呻吟、訴苦。許多病人,會病得連自尊都沒有。哦!」她停住了收拾,把肥皂丟進垃圾桶,洗著手。「一個人如果連自尊都失去了,就會變得很可悲了。」她轉過身子,抬眼看他。眼神真摯而正經,在這一瞬間,她不再是個小女孩,她表現得如此成熟、解人、智慧……李慕唐呆住了,這個女孩,唉唉,這個女人——就是昨晚走進來,倒在他臂彎裡的那個小女孩嗎?她怎會懂得這些事?怎能體會到這些事?
「你——到底多少歲?」他忽然想起來,困惑的問。
「二十四歲,前年大學畢業。」
「二十四歲?」他盯著她,不信任的。
「怎麼?」她摸摸自己的面頰:「我看起來很老嗎?」
「不太老,」他沉吟的說:「大概三十二歲。」
「哦!」她受了一個明顯的打擊。「不能把我說得那麼老。」她驚惶的抬眼:「真的嗎?」
「三十二歲的頭腦智慧,十三歲的幼稚行為!至於你的臉和身材,應該剛滿十九歲。」
她歪歪頭,忽然大笑起來。
「你是個很有趣的醫生!」她大笑著說,臉上又恢復了明朗與活潑。「不過,我們可不可以換一個地方聊天,和一位男士在洗手間裡聊天,這是我生平第一次。我覺得,實在不怎麼浪漫,而我這個人,偏偏是最追求浪漫的女人!」
「哦!」一句話提醒了他。「你該回到診療室,繼續注射生理食鹽水!」他領先往診療室走去,她跟了進來。
他拿起一瓶新的生理食鹽水,準備著注射器。
「哦,不不。」她慌忙說:「我對我自己的身體非常瞭解,我現在已經體壯如牛,那一百粒藥完全被你驅除了。我好了,不需要再注射了!」「你需要。」他說:「起碼再注射兩瓶,才能擔保你身體裡沒有毒素,你總不希望留下一點後遺症吧!」
「後遺症?」她有些猶豫。
「是的。」他堅定的說,推了一張椅子到她面前。「如果你不想躺著注射,你可以坐下來。」
他不由分說的按住她的雙肩,把她按進了椅子裡。一面拿起消毒藥棉和針筒。「我想……我想……」她還在猶豫:「我真的沒事了,我頭也不暈,眼也不花,精神也不壞……」
他理都沒理她,針頭已插入了她的靜脈。用橡皮膏固定好了針筒,把吊架推到她的面前,看著那生理食鹽水順利的滴下去,他把她的手腕輕輕放在椅子的扶手上。「你可以試著再睡一睡……」
他的話還沒說完,鍾敲了七響。
她又整個人驚跳起來,慌張的問:
「幾點了?」「早上七點。」他歎口氣,天色早已大亮,這一夜,就這樣折騰過去了。他走到牆邊,關掉了電燈開關。
「噢噢,」她叫了起來。「糟糕!糟糕!」
「怎麼?怎麼?」他急切的問,不知她什麼地方不舒服,還是針頭滑了。「我的遺書!」她大叫。「我的遺書還在我的書桌上!老天!」她用那只自由的手猛敲自己的額頭。「那遺書絕不能給世楚看到!哎呀,糟糕,糟糕……」她把腦袋敲得「砰砰砰」的響,使他十分擔心,她會把自己敲成腦震盪。感染了她的焦急,他急急的問:「有辦法拿回來嗎?你不是有個同居的女友嗎?」
「是啊!」她恍然大悟的喊:「電話!我借用一下,你的電話!」他慌忙把電話機從桌上拿過來。
「告訴我號碼,我幫你撥吧!」
她很快的說出了電話號碼。他立刻撥了號,把聽筒交給她。顯然,對方在鈴一響時就接了電話。他只看到她滿面驚慌,說了一句:「阿紫,是我……」對方大概大吼了一句什麼,使她皺著眉把聽筒離開耳朵三□遠,她瞪著那聽筒,足足有半分鐘,才又把聽筒按回耳際。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又沉重,又沮喪,她低低的說了句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