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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頁     瓊瑤

  歐陽借了一部錄影機來,當他在弄機器的時候,我已經等不及,殷殷詢問黃子林,有關家鄉的一切。以及他怎樣去到蘭芝堂的?是公路?還是鐵路?黃子林說:「從衡陽到渣江鎮,是乘吉普車去的,路況非常壞,走得很慢,到了渣江縣,再去蘭芝堂,還要步行四華里。你的祖父葬在貓形山,也要走路上去。」

  「哦?」我愣愣地看著黃子林,原來還要步行啊!

  歐陽把機器架好了,抬起頭來,他對我微微一笑說:「現在,我走的路,加上黃子林走的路,總有『八千里路雲和月』了吧!」

  真的,八千里路雲和月!我心存感動,默然無語。

  然後,他們就放起錄影帶來了,一面放,黃子林在一邊解釋。我真驚奇極了,因為一上來,拍的是衡陽市,然後轉入一條街,進入一個小學校,黃子林說:「這是你的母校,剛直小學!我們找了半天,還找到一塊舊的牌子,上面有剛直小學的名字!」

  他拍了我念過的小學,又拍了我在衡陽住過的那條街和巷。

  「這是陝西巷,你曾經和你的表姐王代訓,住在這兒。這裡是你祖父住過的地方,只是老房子都拆了,我們只能拍一個大概。」

  從衡陽市轉往鄉下,老家出現。我睜大了眼睛,一瞬也不瞬地看著「蘭芝堂」。在童年的印象裡,蘭芝堂是一幢深宅巨院,雖然是鄉下房子,建造得也十分考究。但是,現在出現在災光幕上的,是一幢非常殘破的陋室。牆壁完全斑駁了,露出裡面的泥。部分的圍牆已經傾圮了,小院中雜亂地晾曬著衣物,沒有一扇門窗是完整的。鏡頭推向一座有雕花的石墩,黃子林說:「蘭芝堂裡住了二十幾家人,現在只剩下一家姓陳,算輩分,那是你的堂兄,他們仍然務農,」他說,「你小時候,喜歡站在這個石墩上玩,你的祖父陪著你玩!」

  我心中一緊,低下頭去。非常不願意讓歐陽的和黃子林看到我如此脆弱的一面,但是,眼淚水卻已奪眶而出。我拿了化妝紙拭淚,黃子林的聲音變得又不安又抱歉:「這房子確實已經很破舊了,陳家人也都離散了,但是,但是……但是他們都是很忠厚老實的老百姓!你堂兄也是的!」

  我點點頭,哽塞難言。竭力想嚥下我的眼淚。然後,鏡頭離開了蘭芝堂,轉向了貓形山的山下,祖父的墳出現了。我再度睜大眼睛,看到我的堂兄帶著子女,為我祖父上墳燒香。

  那墳墓,只是一個黃土堆,一個最最簡單的黃土堆,土堆前,有一塊簡單的墓碑,寫著:「陳墨西之墓」我的頭再一低,淚珠又泉湧而出,腦子裡忽然湧現出三十九年前的畫面:我們離開湖南去台灣,祖父依依不捨地送我們,送了一程又一程。那時並沒有料到,從此一別,竟成永訣!總以為過兩三年就會團聚。我們行前,曾給祖父多少允諾。我們走後,祖父對我們又有多少期待!而現在,我看著祖父的一杯黃土,心中深深地痛楚著:我們走了,卻「獨留青塚向黃沙!」不,祖父沒有「青塚」,他的墳上,連一棵青草都沒有!我用手遮著眼睛,不忍再看。

  錄影帶放完了。一時間,房子裡靜悄悄,我們三個人都默然不語。那種悲愴的氣息,已經充斥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,是怎樣也揮之不去了。好半天,歐陽才囁囁嚅嚅地說了一句:「沒想到,會讓你這麼難過!」

  黃子林更是抱歉極了:「都是我不好!我應該剪接整理一下,就不至於看起來這麼殘破!」

  我振作了一下,抬起頭來,正視著我面前的兩個人,兩個為我奔波了八千里的故鄉人!我啞聲說:「我不知道該怎麼謝謝你們,讓我在離開大陸的最後一個晚上,看到了家鄉的一切。事實上,這種情景,和我預料的差不多。歐陽,」我盯著他,「你現在應該懂了,為什麼我一直告訴你,我『不敢』回去!今晚,我看到的只是錄影帶,我已經夠傷心了,假若我一回大陸,就去故鄉,這趟旅程,將情何以堪?」

  「我懂了!我真的懂了!」歐陽終於一疊連聲地說。

  「我做得不好,」黃子林還在那兒自怨自艾,「我應該多訪問一點你的親人,多拍一點你家鄉的山水……」

  我轉眼看黃子林,我眼中又濕了。

  「你做得很好!」我喉中哽著,「其實,你不知道,我多麼想見我的家園……不管它破舊不破舊!謝謝你把它帶到我面前來!除了你們兩個,我想任何人都不會為我做這件事!」

  那夜,當黃子林和歐陽告辭以後,我仍然呆怔怔地坐在沙發中。鑫濤回房來收拾行裝,我也不曾幫忙,我只是坐著不動,腦子裡全是錄影帶裡的畫面。我想起一首歌,一首從小就會唱的歌:「春去秋來,歲月如流,遊子傷漂泊。回憶兒時,家居嬉戲,光景宛如昨。茅屋三椽,老梅一樹,樹底迷藏捉。商枝啼烏,小川游魚,曾把閒情托。兒時歡樂,斯樂不可作!兒時歡樂,斯樂不可作!」

  我坐在那兒,想著這首歌,追掉著逝世的祖父,追掉著逝去的童年。

  整夜,我未曾闔眼。

  這就是我在大陸的最後一夜。

  第三十三章  告別故國,期待來年

  中午十二點半的飛機飛香港,別了,雲南!不,別了,神州!

  十點鐘,「雲南四王」已經來我房中接我們,歐陽和黃子林抱著四束鮮花也送到機場,李蕙已早我們一小時的飛機回成都了。我、鑫濤、承賚、初霞四人上飛機,好多好多人送行。到了機場,小馮為我介紹海關的諸位先生女士小姐,又讓進貴賓室喝咖啡,所有行李,都沒有讓我們操心,自有人去安排一切。

  鄔湘握緊了我,頻頻追問:秋天可能再來嗎?如果不行,明年何時再來呢?

  小張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,在我耳邊叮嚀又叮嚀:別忘了我們再訪石林,二上蓮花峰之約啊!

  小馮歎氣,女人們真婆婆媽媽!握著我的手一陣猛搖,明年不來雲南,本王就和你們絕交!

  老魯一向沉默寡言,只是深深看著我們,輪流對我們說:珍重!珍重!珍重!歐陽把鮮花塞進我懷裡,固執地、真切地、誠懇地、不住口地說:別忘了故鄉的呼喚!

  黃子林興奮而激動,喃喃不停地說:為你走了四千里,剛剛認識,怎麼就要別離呢!

  還有小王,他舉起相機,為我們再拍下一張照片!

  終於,挨到了上飛機的時刻,所有的乘客都上機了,只剩下我們四個。我們在海關人員及雲南四王簇擁下(歐陽及黃子林不能送入禁區,彼此揮手,互道珍重。)大家走出機場大廳,飛機停在跑道上等我們。我眼中濕了,再和鄔湘、小張擁別一次,小張驀地哭了,鄔湘接著淚流滿面,這樣一來,我再也忍不住,淚珠就奪眶而出。初霞更是淚落不止。

  我們四個走上飛機,登上了梯子,再回頭,鄔湘和小張哭得唏哩唏啦,拚命和我們揮手。承賚忽然驚呼了一聲,用手指著喊:「看那邊!」

  我們隨著他指的方向看去。啊呀!原來歐陽和黃子林在機場的鐵柵欄外,正瘋狂般地向我們揮手。當我們也對他們揮手時,歐陽居然激動地爬到鐵柵欄的柱子上,搖搖欲墜地站在那兒,不住不住不住……地揮手。

  我們終於走進了飛機,終於坐定了,機門終於關了……

  鄔湘、小馮他們仍然站在廣場上不走,歐陽和黃子林仍然爬在柱了上揮手……飛機延遲了二十分鐘,他們沒有一個人離去,我們在窗口不斷地給他們打手勢:寫信,寫信,寫信!他們不斷地回答:再來!再來!再來!

  飛機終於在跑道上滑行,我回頭再看,機場上的人影小了,遠了。最後,飛機掠空而起。我再低頭下望,昆明市隱隱約約,逐漸遠去,綿亙的大地,在雲層下起伏不斷。我試去淚水,定睛而看,再看,再看;這塊綿亙的大地,又一次深深撞擊了我的心!

  我在雲層下尋尋覓覓,一片蒼蒼茫茫,看不見哪兒是長城,看不見哪兒是長江。至於蒼山洱海,更不知已在何方?湘江洞庭,依然在夢魂深處。白雲翻翻滾滾,把什麼都遮斷了。

  但是,我確定那雲層下,有我故國的土地,有我故國的河山,有我故國的親人,有我故國的朋友們!經過這麼漫長的歲月,我終於能回來,和我的河山親友接觸,我已經太幸運了!只是,我那剪不斷的鄉愁,卻不知怎的,反而比來大陸前更重了。「離恨恰如春草,漸行漸遠還生!?好在,我們已經有了希望,有了期待!明年可以再來!今年填不滿的鄉愁,且寄與明年。自從人類發明了飛機,已把人與人間的距離縮短到了最低限度。」明日隔山嶽,世事兩茫茫」的詩句,是「唐朝」的事了。今生今世,再也不該有「天長路遠魂飛苦,夢魂不到關山難」的遺憾了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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