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別下錯了車!到武昌下!不是漢口!」
虧她這麼一喊,我一直以為武漢已被長江大橋,並為一市,原來還分漢口、武昌和漢陽!
車子「轟隆」一聲開動了。我們彼此揮手,彼此喊叫。就在此時,我忽然看見月台上,有個少女從人群後面轉了出來,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,對著我的窗子癡癡凝望。我大叫一聲:「是盧馬!」我慌忙對盧馬揮手,我這一揮手,盧馬有了反應,她舉起手來,也對我揮著揮著……她孤獨的影子,在偌大的月台上,顯得好小好小。她的出現簡直像是電影中的情景,我心中酸酸的,愛哭的盧馬,可別哭啊!
車子開始加快了速度,越來越快,月台上的人,在一剎那間,全失去了蹤影。我揮舞著的手,隨著月台的消失而終於停了下來。我倚窗而立,不忍遽離。別了!壯麗的故宮,和殘破的圓明園,以後都將疊映在我的記憶裡!別了!北京!我心裡喊著:「別了,我北京的朋友們!別了!盧馬!我抬頭注視著車窗外的景致,看到一棵棵的大樹,都長滿了葉子。不禁聯想到我初抵北京那天,樹木還是禿的,僅僅十二天,樹葉已從沒有到新綠,從新綠而繁盛,在北京,春天是如此短暫!我不禁想起前人的幾句詞:
「來是春初,去是春將老,
長亭道,一般芳草,只有歸時好!」
來是春初,去是春將老……我咀嚼著這些句子,感到如飛的火車,正把我遠遠帶離北京。越走越遠,越走越遠,越走越遠……唉!我那還沒有彌補的鄉愁,竟又加入了幾許離愁!
第十一章 在火車上
火車很快地離開了北京。
我始終貼著玻璃窗站在那兒,眼光仍然不肯離開車窗外的景物,心中仍然蕩著離愁。有那麼一剎那,我那種「不真實感」就又盤踞心頭,迴旋不去。這種「不真實感」是自從來大陸,就經常縈迴在我心深處的。不敢相信我來到了北京,不敢相信我離開了北京,不敢相信我在這兒能交到朋友,不敢相信南北親人都能會面,不敢相信我正坐在南下的火車上,將要到武漢、三峽,及更遠的地方。浮生若夢。我們這一代的人生,歷經烽火別離,如今的歸去來兮,就比任何的夢境更似是夢!我正沉思,鑫濤已經欣然發現,車上有茶葉,有茶杯,有熱水瓶。這對愛喝茶的我們來說,實在太方便了。我隨身帶來的茶杯都可以不用,更別說那兩個「奶瓶」了。鑫濤沏好茶,拍拍我的肩:「不要對著車窗外面發呆了,天都快黑了。好好坐下來喝杯茶吧!」我把心思從車窗外面收回來,這才開始打量我們的包廂。小小的包廂,有上下鋪四張床,上鋪是空的,所以一個車廂裡只有我們兩人。兩排床的中間,有張小桌子,桌上有檯燈,桌下有熱水,窗台上還有盆小小的花。一切看來,雅潔可喜。來大陸前,曾看過許多報道,說大陸火車上的髒和亂。我想,真要享受大陸的火車之旅,大概就只有像我們這樣,買臥鋪和包廂票吧!我坐下來,喝了一杯好茶,離愁稍斂,對未來的旅程,又充滿了憧憬。不過,此後的二十八天行程,沒有楊潔的安排照顧,不知會不會出毛病。我正想著,初霞和承賚已在外面敲門,我打開門,他們兩個捧著一堆食物、礦泉水、乾糧……往我「房間」裡走了進來,初霞嚷著說:
「火車上的飯菜,是不能吃的!你們這些日子吃得太好了,等會兒一定會不習慣。這裡有乾糧,還有生力面,大家分一分,半夜裡餓了,也可以泡生力面吃!」
有初霞同行,實在是太好了。初霞在我床沿上坐下來,又從懷裡掏出一大疊修剪過的白報紙,交給我說:
「這是楊潔昨晚連夜剪的,我們一人一半!」
我拿起來一看,是一疊紙圈,我愕然問:
「這是做什麼用的?」「給你上廁所用的呀?」初霞說:「車上的馬桶,可不像建國飯店的私人浴室,所以,楊潔連夜剪了這些紙圈圈,墊在馬桶上用,免得我們嫌髒,不敢上廁所!」
哇!楊潔此人,我真服了!(回台灣後,我常向朋友說:如果你要去大陸,必須先認識楊潔!)我收下了紙圈、生力面、小點心、礦泉水……初霞又從懷中拿出一個瓶子,裡面是浸著酒精的藥棉,我問她做什麼,她說:
「等會兒去餐車,要消毒一下餐具!這以後的旅途,和北京不一樣了!」「對!」承賚接口。「去年我們從上海乘火車到北京,餐桌上的桌布,都是好多人用過,也不換的!」
聽起來不太妙。好在,我心裡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,再加上諸多好友,又給了我這麼多「物質支援」,從吃的,到用的,到消毒的。全有了。所以,當我們四個走進餐車去的時候,我已對這頓晚餐,不抱什麼希望了。
但是,出乎意料的。我們的桌布是新換的,筷子是免洗的,碗盤也還算乾淨。服務小姐,對我們十分和氣,也十分慇勤,上菜上湯,都笑嘻嘻的。以至於初霞的酒精藥棉,就是不好意思拿出來用。等菜上全了,居然有七菜一湯!雖然不能和北京的菜相比,倒也差強人意。承賚一面吃,一面點點頭對我說:「這絕對是特別安排的,楊潔這人神通廣大!」
「以後沒有楊潔,我們怎麼辦呢?」初霞立刻憂愁起來。
「別急,」鑫濤安慰她。「船到橋頭自然直!」
「只怕船到橋頭,就是不直啊!」初霞說。
我這才發現,初霞對我們此去,確實有「前途茫茫」之感。顯然,我們被「保護」、「被「照顧」的時期過去了。以後真要靠自己了,但,我想起楊潔的「錦囊」。我拍拍初霞的手背:「別怕!我們還有好多錦囊妙記呢!」
「你看,楊潔的力量如果到得了火車上,一定也到得了武漢、長江、成都、昆明的!」鑫濤說。
「哇!」我叫著。「如果我是楊潔,我現在的耳朵一定很癢!」
我們都笑了。吃完晚餐,回到車廂。我拿了楊潔準備的紙圈去上廁所。走進廁所,我就大大一愣。原來,火車上根本沒有馬桶,和若干年前台灣的火車一樣,採用的是蹲坑!如此細心的楊潔,怎麼不知道火車上沒有馬桶,居然連夜給我們剪紙圈!我覺得又有趣又好笑。走出廁所,迎面就看到初霞,她急急地問我:「紙圈好用嗎?」「好,好,好!」我一疊連聲地說:「你進去吧!」
等初霞走出廁所,我們不禁相對大笑。初霞一面笑,一面拍著我的肩膀說:「以後不要老提我的奶瓶了。楊潔的紙圈,和鑫濤的大枕頭,都是異曲同工呀!」我笑著回到車廂,卻赫然發現,鑫濤已將他的大枕頭從箱子裡拿出來,當靠墊一樣墊在身後,伸長了雙腿坐在床上,非常舒服地在看書。看到我驚異的表情,他得意洋洋地笑笑說:「萬一你回台灣,寫篇大陸行什麼的,別說我的大枕頭一路沒派上用處!你瞧,坐在大陸的火車裡,靠在自己的枕頭上。全大陸,大概只有我這麼唯一一個,懂得『享受』的人吧!」這人實在有些狡猾!他早已把我的心思摸透,居然先下手為強!我摸摸床上的枕頭,雖然不大,也夠柔軟,何況還有上鋪的枕頭可以挪用!我把棉被枕頭佈置一番,讓我自己也可以坐得舒舒服服。但是,回頭看鑫濤,他「窩」在他那大枕頭裡,看起來還真「愜意」,不禁對他的枕頭,有些嫉妒起來。火車有規律地晃動著,車聲隆隆。只一會兒,鑫濤已闔起眼睛,朦朧入睡了。我卻清醒得不得了。我過去推了推他,把他推醒。「不許睡覺,」我說:「我要聊天!」
「嗯」,他振作了一下,睜開眼睛來:「好,我們聊天,你要聊什麼?」「聊對大陸的印象!」「唔,」他哼著:「題目太大了!」
「我覺得……」我開始說:「如果有一百個人回大陸探親,大概會有一百種不同的經驗。因為每個人的遭遇、經過,和親友都不一樣。這次我們來以前,抱著一種必然會吃苦的心情而來,結果,我們並沒吃到什麼苦……」
「不要太樂觀,」鑫濤打斷我。「你的大陸之行等於還沒開始!你只是住在北京十二天,被許多親朋好友『寵」了十二天。你有的,只是『被寵』的經驗!」
我愣了愣。他說的倒也不錯!我的那些北京好友,確實人人「寵」我。真正的大陸,或者還要靠我以後的體驗。我沉思了片刻,說:「我們兩個先約定好嗎?以後如果碰到什麼不如意的事,看到什麼不順眼的事,甚至,會讓我們很不愉快的事……我們彼此一定要互相提醒,要忍耐,也要包容!我們絕不要以台灣的生活水準來要求大陸,……那一定是自討苦吃的,你說對嗎?何況,我們這一路下去,等於是遊山玩水,山和水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的,對不對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