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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眉姨,她什麼都不要了,她還要我們的香嗎?燒香,是超度死者呢?還是生者自求心安呢?我不燒!燒香也燒不掉我的自責,和我的犯罪感,如果沒有我鼓吹什麼自由人權,眉姨,說不定仍然活得好好的!」

  「夏磊,你不能這樣!」夢凡急切的說:「眉姨本身就是一個悲劇,現在,死者已矣,你不要把自己再陷進這悲劇裡去!你不能自責,不能有犯罪感!你一定要超脫出來!」

  「我超脫不出來了!我太后悔了!我徹底的絕望了,幻滅了!」夏磊推開夢凡,急奔而去。

  夏磊徑直奔到天白家門口,見著天白,他就一把抓住了天白胸前的衣襟。「天白,」他急促的說:「你要鄭重回答我一個問題;從今以後,夢凡是你的事了!是不是?」

  「夢凡?」天白怔了怔,眉頭一皺,吸口氣說:「她一直就是我的事,不是嗎?」「說得好!」夏磊放開了他,重重的一甩頭。「從此以後,她的喜怒哀樂,都是你的事!她如果變雲、變煙、變石頭,也是你的雲、你的煙、你的石頭!你記住了!你記牢了!你給我負責她的安危,保障她一生風平浪靜!千萬不要讓她成為眉姨第二!」夏磊說先,掉頭就走。天白震撼的往前一跨,心中已有所覺,他喊了一句:「夏磊!」「珍重!」夏磊答了兩個字,人,已經飛快的消失在街道轉角處了。夏磊就此失蹤,再也沒有回過康家。在他的書桌上,他留下了四句話:「生死苦匆匆,無物比情濃,天涯從此去,萬念已成空!」

  夢凡衝進了小樹林,衝進曠野,爬上望夫崖,她對著四周的山巒,用盡全身的力氣,狂喊:

  「夏磊!你——回——來!」

  她的聲音,淒厲的擴散出去,山谷響應,帶來綿綿不絕的回音:「夏——磊——你——回——來——回——來——回——來……」但是,她的呼喚,也沒有用了。她再也喚不回夏磊,他就這樣去了。把所有的情與愛,一起割捨,義無反顧的去了。

  第十四章

  一年以後。遠在雲南的邊陲,有個小小的城市名叫「大理」。大理在久遠以前,自成國度,因地處高原,四季如春,有「妙香古國」之稱。而今,大理聚居的民族,喜歡白色,穿白衣服,建築都用白色,自稱為「白子」,漢人稱他們為「勒墨」人——

  也就是白族人。在那個時代,白族人是非常單純、原始,而迷信的民族。這是一個黃昏。在大理市一幢很典型的白族建築裡,天井中圍滿了人。勒墨族的族長和他的妻子,正在為他們那十歲大的兒子刀娃「喊魂魄」。「喊魂魄」是白族最普遍的治病方法,主治的不是醫生,而是「賽波」。「賽波」是白族話,翻為漢語,應該是「巫師」或「法師」。這時,刀娃昏迷不醒的躺在一張木板床上,刀娃那十八歲的姐姐塞薇站在床邊,族長夫婦和眾親友全圍著刀娃。賽波手裡高舉著一隻紅色的公雞,身邊跟隨了兩排白族人,手裡也都抱著紅公雞。站在一面大白牆前面,這面白牆稱為「照壁」。賽波開始作法,舉起大紅公雞,面向東方,他大聲喊:「東方神在不在?」眾白族人也高舉公雞,面向東方,大聲應著:

  「在哦!在哦!在哦!」

  賽波急忙拍打手中的公雞,雞聲「咯咯」,如在應答。跟隨的白族人也忙著拍打公雞,雞啼聲此起彼落,好不熱鬧。賽波再把公雞舉向西方,大聲喊:

  「西方神在不在?」「在哦!在哦!在哦!」眾白族人應著。

  賽波又忙著拍打公雞,跟隨的人也如法炮製。然後,開始找南方神,找完南方神,就輪到北方神。等到東南西北都喊遍了。賽波走到床邊,一看,刀娃昏迷如舊,一點兒起色都沒有。他又奔回「大照壁」前面,重複再喊第二遍,聲音更加雄厚。跟隨的白族人大聲呼應,聲勢非常壯觀。

  不管賽波多麼賣力的在喊,刀娃躺在木板床上,輾轉呻吟,臉色蒼白而痛苦。塞薇站在床邊,眼看弟弟的病勢不輕,對賽波的法術,實在有些懷疑,忍不住對父母說:

  「爹、娘!說是第七天可以把刀娃的魂魄喊回來,可是,今天已經是第八天了,再喊不回來,怎麼辦呢?」

  塞薇的母親嚇壞了,哭喪著臉說:

  「只有繼續喊呀!刀娃這回病得嚴重,我想,附在他身上的鬼一定是個陰謀鬼!」「你不要急!」族長很有信心的說:「賽波很靈的,他一定可以救回刀娃!」「可是,喊來喊去都是這樣呀!」塞薇著急的說:「刀娃好像一天比一天嚴重了!我們除了喊魂魄,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來治他呢……或者,我們求求別的神好不好呢?」

  「噓!」一片噓聲,阻止塞薇的胡言亂語,以免得罪了神靈。賽波高舉公雞,喊得更加賣力。塞薇無可奈何,心裡一急,不禁雙手合十,走到大門口,面對落日的方向,虔誠禱告:「無所不在的本主神啊,您顯顯靈,發發慈悲,趕緊救救刀娃吧!千萬不要讓刀娃死去啊!我們好愛他,不能失去他!神通廣大的本主神啊!求求您快快顯靈啊……」

  塞薇忽然住了口,呆呆的看著前方,前面,是一條巷道,正對著西方。又圓又大的落日,在西天的蒼山間緩緩沉落。巷道的盡頭,此時,正有個陌生的高大的男子,騎著一匹駿馬,踢づ光走近。在落日的襯托下,這個人像是從太陽中走了出來,渾身都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裡。

  塞薇眼睛一亮,定定的看著這人騎馬而至。這人,正是流浪了整整一年的夏磊。去過東北老家,去過大江南北,去過黃土高原,終於來到雲南的大理。夏磊僕僕風塵,已經走遍整個中國,還沒有找到他可以「停駐」的地方。

  夏磊策馬徐行,忽然被這一片呼喊之聲吸引住了。他停下馬,看了看,忍不住跳下馬來,在門外的樹上,繫住了馬。他走過來,正好看到賽波拿著公雞,按在刀娃的胸口,大聲的問著:「刀娃的魂魄回來了沒有?」

  眾白族人齊聲大喊:「回來了!回來了!」

  夏磊定睛看著刀娃,不禁吃了一驚,這孩子嘴唇發黑,四肢腫脹,看來是中了什麼東西的毒,可能小命不保。這群人居然拿著紅公雞,在給孩子喊魂!使命感和憤怒同時在他胸中迸發,他一衝上前,氣勢逼人的大喊了一句:

  「可以了!不要再喊了!太荒謬了!你們再喊下去,耽誤了醫治,只怕這孩子就沒命了!」

  賽波呆住了。眾白族人也呆住了。族長夫婦抬頭看著夏磊,不知道來的是何方神聖,一時間,大家都靜悄悄,被夏磊的氣勢震懾住了。夏磊顧不得大家驚怔的眼光,他急急忙忙上前,彎腰去檢查刀娃。一年以來,他已經充分發揮了自己對醫學的常識,常常為路人開方治病。自己的行囊中,隨身都帶著藥材藥草。他把刀娃翻來覆去,仔細察看,忽然間,大發現般的抬起頭來:「在這裡!在腳踝上!你們看,有個小圓點,這就是傷口!看來,是毒蠍子螫到了!難道你們都沒發現嗎?這腳踝都腫了!幸好是蠍子,如果是百步蛇,早就沒命了!」

  族長夫婦目瞪口呆。賽波清醒過來,不禁大怒。

  「你是誰?不要管我們的事!」

  「賽波!」塞薇忍不住喊:「讓他看看也沒關係呀!真的,刀娃是被咬到了!」「不是咬,是螫的!」夏磊扶住刀娃的腳踝,強而有力的命令著。「快!給我找一盞油燈,一把小刀來!我的行李裡面有松膠!快!誰去把我的行李拿來!在馬背上面!快!我們要分秒必爭!」「是!」塞薇清脆的應著,轉身就奔去拿行李。

  夏磊七手八腳,從行李中翻出了藥材。

  「病到這個地步,只怕松膠薰不出體內的餘毒,這裡是金銀花和甘草,趕快去煎來給他內服!快!」

  族長的妻子,像接聖旨般,迅速的接過了藥材。族長趕快去找油燈和刀子。賽波抱著紅公雞發愣,眾白族人也拎著公雞,不知如何是好。但是,人人都感應到了夏磊身上那不平凡的「力量」,大家震懾著,期待著。夏磊一把抱起了刀娃。

  「我們去房間裡治病,在這天井裡,風吹日曬,豈不是沒病也弄出病來?」那一夜,夏磊守著刀娃,又灌藥,又薰傷口,整整弄了一夜。天快亮的時候,夏磊看傷口腫脹未消,只得用燈火燒烤了小刀,在傷口上重重一劃,用嘴迅速吸去污血。刀娃這樣一痛,整個人都彈了起來,大叫著說:

  「痛死我了!哎喲,痛死我了!」

  滿屋子的人面面相覷,接著,就喜悅的彼此拍打,又吼又叫又笑又跳的嚷:「活過來了!活過來了!會說話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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