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就讓我住在帽兒胡同,一切維持現狀!我已經非常非常滿足了!我不在乎名分,不在乎地位,只在乎天長地久!你只要隨時抽空來看我,我就別無所求了!」
吟霜吟霜啊!皓禎痛楚的想著:你不知道,沒有身份,沒有地位,就沒有「天長地久」呀!能「苟安」於一時,是運氣好,萬一東窗事發,別說「苟安」不成,恐怕「平安」都做不到呀!就在這種「好甜蜜,又害怕,既歡喜,又哀愁」的煎熬裡,那個最恐懼的事終於來了!皇上下旨完婚,皓禎與蘭公主婚期定了:三月十五日晚上。
婚期一定,就是一連串忙碌的日子,整個王府都幾乎翻過來了。重新粉刷油漆房子,安排新房,買傢俱。大肆整修以外,皓禎要學習禮儀,綵排婚禮種種規矩,去宮裡謝恩,跟著王爺去拜會諸王府,還要隨傳隨到,隨時進宮,陪皇上吃飯下棋聊天。事實上是皇上有諸多「訓勉鼓勵」,必須時時聽訓,瞭解到身為「額駙」的榮寵。當然,皓禎的衣冠鞋帽,隨身物品,幾乎件件打點,全部要煥然一新。僅僅量身、製衣、就忙得人暈頭轉向。在這種忙碌裡,皓禎根本就沒有辦法再抽身到帽兒胡同。小寇子銜命來來向吟霜報告了幾句,就又匆匆的跑走了。吟霜依門佇立,二月的北京,風寒似刀,院中積雪未融,一片白茫茫的。吟霜的心情,和那冰雪相似,說不出有多冷,說不出有多蒼涼。這才驀然瞭解,無情不似多情苦!天下無情的人有福了!想到婚禮,想到蘭公主,想到洞房花燭夜,想到和她有肌膚之親的皓禎,將和另一個女人有肌膚之親……她知道不該吃醋,不該嫉妒,她也沒有資格吃醋,沒有資格嫉妒,但是,她的心碎了。
距婚禮的日子一天天接近,她每天迎著日昇日落,心裡模糊的想著,婚後的皓禎,可能再也不來帽兒胡同了!說不定,她已經永遠失去皓禎了。這種想法撕痛了她的五臟六腑,她神思恍惚,茶飯不進,整個人形銷骨立。
三月十二日的晚上,吟霜又憑窗而立,神思縹緲。離婚禮只有三天了。此時此刻,皓禎一定忙於試裝,忙於最後的準備工作吧!正想著,小院外忽然傳來馬蹄答答,接著,四合院的門合院的門被拍得砰砰作響:
「常媽!香綺!快來開門呀!」
吟霜渾身一凜,心臟狂跳。這聲音,這是皓禎呀!她飛奔出了房門,飛奔穿過院落,比常媽和香綺都快了一步,衝過去拉開門閂,打開大門。
皓禎騎在一匹駿馬上,正停在門口。
「是你?真的是你?」吟霜哽咽的問,已恍如隔世。「你怎麼來了?你怎麼脫得了身?」
皓禎翻身下馬,奔進了四合院。一語不發,就緊緊的攥著吟霜的手,雙眼炯炯,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吟霜。
吟霜深深抽著氣,也一瞬不瞬的回視著皓禎。
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,皓禎的手用力一拉,吟霜就撲進他懷中去了。他用雙手環抱著她的身子,把頭埋在她的發邊,嘴唇貼著她的耳朵,他熱烈的、顫抖的、沙啞的、急促的說:
「吟霜,聽著!我只能停五分鐘,府裡在大宴賓客,我從席間溜了出來,快馬加鞭,趕來見你一面!我馬上要走,立刻要走!你聽好,不管我跟誰結婚,我的妻子是你!我不會忘記你,不會拋下你!千言萬語一句話:我永不負你!你要相信我、等待我!婚禮之後,我一定要想辦法把你接入府,咱們的事才是我的終身大事!你,要為我珍重,為我保重,別辜負我這樣千思萬想,受盡煎熬的一顆心!所以……」他的淚,熱熱的掉落在她髮際,蕩疼了她的心。「你不能再瘦了,不能再憔悴下去,要為我振作,要為我保重呀!」
「是!是!是!」她哭著,抽噎著,淚濕透了他的衣襟。「你這樣趕來,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,我可以咀嚼生生世世了!你放心,我會為你珍重,我一定為你珍重!我等你,等你,等一千年,一萬年都可以!」
馬兒在門口,發出一聲長嘶。
兩人悚然而驚,他推開了她,再深深看了她一看,那眼光,似乎恨不得將她吸進自己的身體裡。
「我走了!」他轉過身,迅速的跳上了馬背。
她追到門口,扶著門,癡癡的看著皓禎。他一拉馬韁,馬兒撒開四蹄,連人帶馬,如飛般的消失在胡同盡處。
香綺、常媽走過來,一左一右的扶持著她。兩人眼中,都蓄滿了淚。
第八章
三天後的晚上,皓禎和蘭公主完成了婚禮。
滿人有許多規矩,行婚禮在晚上而不在白天。王室的婚禮,更有許多規矩,許多排場。那夜,迎親隊伍真是浩浩蕩蕩,街上擠滿了人看熱鬧。婚禮隊伍蜿蜒了兩里路。皓禎騎馬前行,後面有儀仗隊、宮燈隊、旌旗隊、華蓋隊、宮扇隊、喜字燈籠隊……再後面才是八抬大紅轎子,坐著陪嫁宮女,然後才是公主那乘描金綃鳳的大紅喜轎。她貼身的奶媽崔姥姥,帶著七個宮中有福的姥姥,扶著轎子緩緩前進。
皓禎滿臉肅穆,面無表情,眼光直視著前方,像個傀儡般向前走著,渾然不知那擠在街邊看熱鬧的人潮中,吟霜和香綺也在其中。吟霜那對熱烈的眸子,如醉如癡的看著那英姿俊朗的皓禎,和那綿延不斷的隊伍,這才更加體會出來,她和皓禎之間,這咫尺天涯,卻有如浩瀚大海,難以飛渡。
當晚,經過了複雜的婚禮程序,皓禎和蘭公主終於被送進了洞房。又經過一番恍恍惚惚的折騰,新娘的頭蓋掀了,合歡酒也喝了,子孫餑餑也吃了……崔姥姥還著眾宮女太監姥姥們,終於退出了洞房。皓禎和他的新娘面對面了。
皓禎凝視著蘭公主,她穿金戴銀,珠圍翠,盛妝的臉龐圓圓潤潤,兩道柳葉眉斜掃入鬢,垂著的眼睫毛濃密修長,嘴角掛著個淺淺的笑,一半兒羞澀,一半兒嫵媚。皓禎心裡掠過一陣奇異的感覺,真糟糕!她為什麼不醜一點兒呢?如果她很醜,自己對她的冷落,也就比較有道理一些,但她卻長得這麼天生麗質,儀態萬千。
「請公主與額駙,行『合巹之禮』!」
門外,崔姥姥高聲朗誦了一句,接著,一個太監又朗聲說:「唱『合巹歌』!」於是,門外檀板聲響,「合巹歌」有板有眼,起伏有致的唱了起來。蘭公主的頭垂得更低,卻用眼角偷偷的瞄了一下皓禎。皓禎開始感到緊張了,手心都冒起汗來。他瞅著蘭公主,知道自己必行這「周公之禮」,逃也逃不掉,賴也賴不掉。他伸出手去,觸摸到了她披著的描金綃鳳紅披風,他知道自己該拉開那個活結褪下披風。但是,剎那間,吟霜那含淚含愁的眸子在他眼前一閃,他的手驟然的縮了回去。
公主震動了一下,有些驚惶的揚起睫毛,飛快的看了他一眼。他深抽口氣,「合巹歌」已經唱到第二遍了。他再伸出手去。這次,湧到他眼前的,竟是吟霜的胴體,那潔白的肌膚,那軟軟的手臂,和那朵小小的梅花烙。他陡的驚跳了起來,差點從床上跌落地上。這才驀然體會到,如果自己把這「周公之禮」,當成一種「義務」,自己很可能會心有餘而力不足的!
他甩甩頭,摔不掉吟霜。
他閉閉眼,閉不掉吟霜。
他咬咬嘴唇,咬不走吟霜。
他心慌意亂,思潮起伏,每個思潮裡都是吟霜。
公主再度揚起睫毛,悄悄看皓禎,見皓禎那英俊的面龐,越來越蒼白,烏黑的眸子,越來越深黝。雖是三月,他額上竟沁出了汗珠……公主心中一陣憐惜,以為自己懂了。她輕聲的,像蚊子般吐出幾句話來:
「折騰了一天,你累了,我……也累了!不急在一時,先,歇著吧!」皓禎如釋重負,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來。
第二夜,王府在宴賓客,皓禎喝得酩酊大醉。
第三夜,王府再宴賓客,皓禎又醉了。
就這樣,連續五夜過去了。
根據滿清王室規矩,公主下嫁,額駙需要另行準備公主房,公主召見時才得入房,平日必須留在自己房內。蘭公主並非正牌公主,皇上體恤碩王府,不曾下令再建公主房。但是,碩王府仍然把南邊最好的一棟房子,名叫「漱芳齊」的,修葺成公主房。五天過去了。公主房內開始傳出一些竊竊私語,這些「私語」,透過崔姥姥,透過秦姥姥,終於到了福晉雪如的耳裡。雪如大驚失色。五夜了,居然不曾圓房?這皓禎到底怎麼了?公主如花似玉,長得珠圓玉潤,又有哪一點不合皓禎的心意?還是……皓禎年幼,竟不懂這些事情?不不!這太荒謬了!太荒唐了!雪如心急如焚,帶著秦姥姥,氣急敗壞的衝進了皓禎的房間。皓禎正拿著那白狐綃屏,癡癡的發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