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對對對,」一旁的宏達也忙不迭的點點頭。「他祖上五代都是醫生,就憑這一點,實在應該請他跟樂梅瞧瞧!」
就算宏達不幫腔,萬里那副充滿自信的樣子也容不得人懷疑或拒絕,而他亦沒有辜負別人的信賴,略略觀察把脈之後,便把樂梅的一切症狀細節說得分毫不差,又說顱內出血是她的傷勢關鍵所在,目前須以活血化瘀為緊要,可惜前頭兩位大夫都走錯了路向,不免有些耽誤了病情,但現在搶救還不晚,只要能夠對症下藥,樂梅醒轉過來是遲早的事。一場分析下來,聽得人人點頭,個個佩服,多少都寬了心。
稍後,萬里坐在韓家大廳裡開處方單,好讓家丁去藥鋪抓藥時,伯超走過來道謝,萬里趕忙起身回禮,誠懇的說:「快別客氣,這原本就是我的天職,為了起軒,我更要盡全力把樂梅治好!但願韓伯父也能拋開成見,全權信賴我。」
伯超心中其實已經信賴他了,但因他是起軒的朋友,不免有些尷尬,一時不知何言以對。萬里心裡有數,便乘機為好友說項:「我懇請伯父不但要信任我,還要多多擔待起軒,現在這個情況,是千軍萬馬都拉不動他的。而且有他在一旁守著,對樂梅的病情來說,或許有助益也未可知。所以,請您讓他留下吧!」
伯超沉吟了一會兒,鄭重的點點頭。「好!我答應你,一切有我擔待!」
萬里說得不錯,樂梅雖然暫時失去意識,但她似乎能夠感覺起軒的存在,當嘔吐等症狀發生,眾人都束手無策的時候,只有他能令她平靜﹔當她囈語不斷,也只有他能令她安寧。他寸步不離的守候在她身邊,將她的一隻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,彷彿試圖把他體內源源不絕的力量灌輸給她﹔整個下午,他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,視線也從未離開過她的遐睫。
只有一次,在她因強烈的嗆咳而把整碗湯藥嘔出來的時候,他才俯下臉去,將她的手緊緊貼住自己淌淚的眼睛。
面對這樣的深情,即使是映雪也無法不為之心軟、動容。
好幾回,她不得不強裝漠然的別過頭去,以免讓人看出她內在真正的情緒﹔這種柔軟而陌生的情緒像一束小小的火焰,一點一滴的融化了她心中那座堅硬的冰山。但為了自尊的緣故,她就是不願讓人知道。
第六章
這天夜裡,韓家來了幾位意外的客人。當宏達領著他們跨進樂梅房裡的時候,起軒先是一愣,接著就激動的喊出聲來:「奶奶!爹!娘!你們一定是從萬里那裡得到消息,然後就立刻趕來了,是不是?」
在場的韓家人都大感驚訝,還來不及有所反應,柯老夫人已經沉穩的開口了:「真是冒昧得很,突然來訪,請各位千萬別見怪。當我聽萬里說,樂梅是在奔赴咱們霧山村的途中失足受的傷,我老人家於心不忍,也於心不安,無論如何都要過來瞧瞧這孩子!」
她那慈和的長者風範和穩重的威儀,彷彿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,令一屋子的人都肅穆起來。伯超看了映雪一眼,見她俯首不語,便理所當然的回禮:「承情之至!樂梅目前還不省人事,咱們代她謝過老夫人!」
道過擾,趨前探視過樂梅,柯老夫人便吩咐身旁的紫煙把萬里托他們帶來的一籃藥轉交給人家。藥物分外敷與內服,外敷者有一日一次、兩次與三次不等,內服者又有火煎、水沖的差別,每一種藥還有不同劑量與時段的規定,洋洋灑灑甚是累人,然而紫煙很體貼的在紙包與瓶罐上做了記號,當面又不厭其煩的反覆交代清楚,淑蘋和怡君連連稱射不止。紫煙搖著手,柔聲說:「別客氣!我能盡一分力是一分,只希望樂梅小姐能快快康復才好!」
「一定可以的!」柯老夫人堅定的接口:「這兒有韓家、袁家同咱們柯家,老老少少這ど許多人共同為她祈福,老天爺不會睜眼不顧的!」她停頓了一下,視線掃向眾人,問道:「請問,樂梅的母親是哪位?」
映雪一震,仍俯首不語,但她可以感覺大家的目光都往這兒集中而來,也可以感覺老夫人巍顫顫的走到她面前。
「你就是映雪?!」老夫人注視著眼前這略顯憔悴但仍不失秀麗的婦人,感慨萬分的點點頭。「我早應該來看你的,剛出事的頭幾年,我跟士鵬他爹,就當陪著士鵬一塊兒來賠罪。知子莫若母,我很明白我這兒子是怎ど樣的人,倘若整個事件能重來一遍,他寧願那把刀是捅在自個兒身上的!」
一旁的士鵬面頰微微抽搐著,壓抑著內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緒。老夫人望了兒子一眼,也不禁黯然。「這話他自己說不出口,可我能說,我能說的有太多太多了!我就是應當不厭其煩的來拜訪你,以一個母親對母親,妻子對妻子,甚至母親對女兒的立場,來一步一步化解你心中的怨恨與不平。如果我那ど做了,那ど今天,我或者就不是痛心而來,而是以家老祖母的身份,開開心心的來串門子吧?!」
映雪心中一酸,真想抱住這慈愛又威嚴的老婦人好好痛哭一場,把她這些年來的委屈說給她聽,但到底是倔強的強忍住了。老夫人緩步踱開,歎息著說:「所謂前人種樹,後人乘涼,咱們這些做長輩的,就缺這份無私的胸襟,如今才叫他們小一輩辛辛苦苦在那兒搬磚堆砌,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橋樑,而咱們還眼睜睜的看他們付出血淚,甚至幾乎付出了生命!慚愧呵,咱們全都枉為人父、枉為人母了!」
幾個長輩對望一眼,都能從彼此的眼中看見懊悔與歉疚的神色。映雪更是心如刀割。
「我話雖重,可是語重心長,今年活到七十歲了,我想我是夠資格這ど說的。總而言之,人的一生平平安安、無風無浪,那是最大的福分,即使不能,那ど手裡少抓幾個後悔,少抓幾件恨事,也不至於驀然回首,物事人非事事休,未語淚先流啊!」
紫煙表情一動,悄悄抬眼望著老夫人,見她淚光盈然,慌忙又垂下眼去,臉上的表情卻更複雜了。
「你們若覺得我說的話有道理,那ど從現在起,大家化干戈為玉帛吧,別讓躺在床上的樂梅不安寧。」老夫人望向樂梅,心裡眼裡都是誠懇,都是憐惜。「你們別說這孩子神志不清,也別說為時已晚,當咱們心中去了恨意,除了惡念的時候,福雖未至,禍已遠離!所以,讓咱們放下一切恩怨,眾人一心,只為樂梅祈福吧!」
眾人無語,一片寂靜之中,只有女眷們輕微的哽咽聲。士鵬再也忍不住,忽然直直走向映雪,竭力克制著內在的激越,啞聲對她請求:「請你允許讓我到懷玉靈前上炷香!多年來,我一直希望幫這件事,除了祈求他的寬恕,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樂梅化險為夷!我誠心誠意的請求你的允許!」
映雪一時無措,不知該如何是好,只得求助的看著伯超,盼他代為做主,但他只是一臉嚴肅的搖搖頭說:「你別看我,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攤在你面前,解鈴還需繫鈴人,你必須自己拿定主意!」
是的,恩怨如亂麻,千頭萬緒,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,要結要解,都掌握在她手中。映雪深吸了一口氣,終於正面轉向士鵬,這是她十八年來第一次看著他的時候眼中不帶恨意。
「懷玉的牌位在我房裡,我帶你去!」
聽到這句話,柯韓兩家人都鬆了一口氣。柯老夫人欣慰的直點頭,喊著紫煙,拉著延芳和起軒,和悅的說:「來來來!咱們柯家的人,都去給樂梅她爹好好上炷香!」
士鵬原先還一直強忍著激動,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懷玉靈前祭拜完畢之後,他胸臆間那股洶湧的淚意卻再也收束不住了。「懷玉……」隨著這聲發自肺腑的痛喊,他也把臉一蒙,無法自己的痛哭起來。
十八年鬱結,十八年的桎梏,都在那聲痛喊中得到釋放,都讓痛快的淚水洗淨了。
而映雪民中那座堅硬的冰山,霎時亦化為輕柔的流水,沿著她的面頰潸然淌下。
樂梅做了一個夢,一個好長好長、長得做不完的夢。
夢連著夢,夢套著夢,夢醒了還是夢。有些夢倏忽即逝,有些夢縈繞不去,它們一個接一個,如一條時而柔緩、時而險惡的河流,反反覆覆都是水中的倒影,她則是一片落花,隨著夢境的起伏迭蕩而載浮載沉。
彷彿,在燈火闌珊的市集上,她為了尋找起軒而來,卻因人潮的湧動,兩人僅能交換一個匆促的錯身,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。她狂喊著他的名字,他掙扎著對她伸出了手,但一切的抗拒與努力俱屬徒然,雖然她拼盡了力氣向他泅泳而去,還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被人潮吞噬、淹沒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