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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頁     瓊瑤

  「告訴他?」她摔了摔頭,直望著紹泉說:「假若他已經不愛我了,我為什麼要用這一塊肉來拖住他?他的個性我瞭解,他會對這孩子負責任的,但是,我要這樣一個勉強的丈夫做什麼?他會恨我一輩子,記住我是用這種方式來捉住他的。不,我不會這樣做的。」「潔漪!」紹泉急急的叫:「你是個傻瓜!他該對這孩子負責任!你應該讓他負起責任來!」

  「不!」潔漪搖著頭:「夫婦之間,如果剩下的只有責任的時候,就是最可悲的時候了!」

  「聽著!潔漪!」紹泉叫:「你等在這兒!我去把宗堯叫來,你就是不和他結婚,以後也得有個妥善的安排!你等著,別上車!」「不要!紹泉!」潔漪叫著,但紹泉已邁開大步向回頭跑走了。當宗堯跟著紹泉氣喘吁吁的趕來,潔漪已經搭上了去成都的汽車,僕僕於渝蓉公路上了。紹泉抓住宗堯的衣領,喘著氣,瞪大了眼睛說:「你得追上潔漪,假如你不負上責任,我會把你的眼珠打出來!」「我乘明天的車子去成都。」宗堯靜靜的說:「你放心,紹泉,我不會讓那孩子沒有父親!」

  「小棠那兒?」紹泉猶豫的問。

  「我等會兒去跟她說明。」

  紹泉不說話了,他們默默的站在車站,宗堯茫然的注視著遠方,眼睛裡是一片淚光。

  宗堯倚著車窗坐著,再有五分鐘,車子要開行了。他把前額抵在窗玻璃上,一陣酸楚的感覺像大浪般衝擊著他,他的眼睛朦朧了。在朦朧中,他似乎看到昨夜傅小棠那對又哭又笑的眼睛,那火一般燒灼的眼睛,這眼睛像一塊烙鐵,從他心上的創口上烙過去。這陣尖銳的刺痛使他的神志迷糊了。

  車子快開了,忽然,他的視線被一個人影吸住,他看到一個人正對著這邊揮手,同時又喊又叫的狂奔而來,等他跑近了,宗堯才看出是紹泉。是的,他來送行了,於是,他把手伸出車窗,對紹泉揮了揮。

  「宗——堯——」紹泉在叫,一面仍然跑著。

  「紹泉!再見!」他也叫。

  「宗堯!小棠——」底下的話沒聽清楚,車子開動了。他大聲問:

  「小棠怎樣了?」「小棠自殺了!」宗堯跳起來,衝到車門口,不顧已開行的車子,拉開了車門,他跳了下去。他摔倒在路上,車子揚起一陣灰塵,開走了。紹泉跑了過來,劇烈的喘著氣。宗堯站起身,居然沒有受傷,他一把抓住了紹泉的衣服,急急的問:

  「她死了?」紹泉猛烈的搖搖頭。「沒有死,在醫院裡急救。」紹泉上氣不接下氣的說:「是我發現的,她不知道吞了什麼,她叫你,一直叫你,叫得慘極了!」「有救沒有?」「我不知道。」宗堯瘋狂的向市區跑去。

  在醫院裡,急救了二十四小時的傅小棠終於脫離了險期。宗堯一直坐在她的床邊,握著她的手,當醫生宣佈危險期已過,他把頭撲在她的枕邊。

  「上帝,」他喃喃的叫:「哦,上帝!」

  紹泉走過去,輕輕的搖了搖他。他抬起佈滿紅絲的眼睛和淚痕狼藉的臉來。紹泉低聲說:

  「我想,你不會離開她了?」

  宗堯握緊了傅小棠的手,傅小棠正昏睡著。他一語不發的把這隻手拿起來,貼在自己的面頰上。

  「潔漪怎麼辦?」紹泉問。

  宗堯愁苦而哀懇的望了紹泉一眼。

  「既然這樣,」紹泉說,深深的望著宗堯:「我也不願意潔漪的孩子沒有父親,宗堯,你願意把那孩子給我嗎?」

  宗堯驚異的望著他。「紹泉,你的意思是?」他囁嚅的問。

  「我到成都去,如果潔漪答應的話,我想在陰曆年前和她結婚。」紹泉寧靜的說。「紹泉,」宗堯激動的說:「我謝謝你。」

  「別謝我,」紹泉微笑了一下。「我第一次見到潔漪,就深深的愛上了她,但,那時候她是你的,我心裡也還有……」他望了床上的傅小棠一眼,歎了一口氣。「命運真是件奇怪的東西。」「無論如何,我還是謝你。」宗堯說,又輕輕加了一句:「好好待潔漪。還有——那個孩子。」

  「你放心,宗堯。」於是,兩個男人的手緊緊的握住了。

  第二天,紹泉搭車去了成都。

  這年除夕,紹泉在成都和潔漪結了婚。宗堯卻先一日偕同傅小棠從重慶飛了昆明。此後,宗堯和傅小棠就失去了蹤跡,有人說,他們在山間隱居了起來,也有人說,他們雙雙飛了美國。反正,他們再也沒有消息了,或者,在他們兩人的天地裡,是不需要有第三者存在了。

  那年五月,潔漪生了一個女孩子。那是她和紹泉唯一的一個孩子,因為,從生產之後,潔漪就纏綿病榻。她死於一九四二年底,那時她的小女兒才剛會走路。

  紹泉明白,潔漪只是宗堯的一個影子,失去了宗堯之後,這影子就在逐漸渙散中,最後,終於幻滅了。紹泉記得自己以前講過的話:「影子失去了,形是不能單獨存在的。」

  而今,影子終於消失了。宗堯拋開了他的影子,紹泉只抓住了一個影痕。他埋葬了潔漪,帶著小女兒離開了成都。

  從此,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蹤影。

  二、晚晴

  午後,天空是一片暗沉沉的灰色,無邊的細雨,輕輕的敲著玻璃窗,聲音單調而落寞。

  靄如坐在梳妝台前面,用手托著下巴,無意識的凝視著前面那片鏡子,室內是昏暗的。鏡子裡只反映出一個模糊的輪廓。她的眼光穿透了鏡子裡的人影。落在不知道什麼地方。室內靜靜的,靜得使人窒息。早上,她才得到子凱已經在日本和一個日本女人同居的消息。雖然她並不愛子凱,但這消息仍然攪亂了她的心情。這事好像遲早會發生的。子凱,這名字對她似生疏而又熟悉,她幾乎無法相信這就是她結縭五載的丈夫,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,甚至不能把子凱這名字和他的臉湊在一起。結婚五年來,她讓子凱把她安排在這棟華麗的房子裡,卻像一個遁世者一樣蟄伏著。她拒絕參加子凱商業上的應酬,也不出席任何宴會,像一條春蠶,用絲把自己緊緊的纏住。子凱,她知道自己也有對不起他的地方,雖然他風流成性,但她的冷漠也促使他另找對象。現在,他從她身邊走開,把自己安排在另一個女人身邊,她只覺得這事非常的自然,也非常的合理。只是,在這種春雨綿綿的長日裡,她更添上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哀愁,這哀愁壓迫著她,使她惶惑,也使她慌亂。靠著梳妝台,她不知道坐了多久,時間彷彿走得很慢。她聽到門鈴響,也聽到樓下下女走去開門的聲音。她沒有動,她知道子凱在一兩個月內還不會回來,這一定是送信的,或者是子凱的朋友。這些下女會打發的。可是,她聽到下女的腳步走上了樓梯,同時,下女的尖嗓子擾亂了她的寧靜。

  「太太,有人找你!」靄如在鏡子裡對自己匆匆的瞥了一眼,沒有施脂粉的臉顯得有些蒼白,眼神是迷茫而寂寞的。打開了門,下女阿英正站在門外。靄如不經心的問:

  「是誰?男的還是女的?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先生不在家,讓他改天來?」「我跟他講過啦。他說他是來找太太的!」

  「找我?」靄如有點詫異的問,一面向樓梯走去,她沒有朋友,也不愛應酬,子凱的朋友她更懶得周旋,這會是誰?

  下了樓梯,她一眼看到客廳的窗子前面,站著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,他正背對著她,注視著窗外的細雨。他身上仍然穿著雨衣,連雨帽都沒有摘下,雨衣的領子豎著,遮住了脖子。靄如感到一陣迷惑中又混進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,她扶著樓梯的扶手,手心微微有點出汗。這男人,他明明聽到了她下樓的聲音,但是他卻並不回頭。靄如揚著聲問:

  「請問——」那男人驀的轉過了身子,雨帽壓得很低,但那對閃亮的眼睛卻從帽簷下敏銳的盯著她。靄如覺得渾身一震:豎起的衣領,壓低的帽簷,那對敏銳而深沉的眼睛:靄如張著嘴,一剎那間,什麼話都講不出來。只感到渾身的血液加速了運行,心臟跳進了口腔。這情形,這姿態,依稀是十幾年前那個下雪的晚上。一個名字在她腦子裡,心裡,和口腔裡徊旋,但卻喊不出口。「靄如,不認得我了?」那男人取下了帽子,一張漂亮的,熟悉的臉龐出現在她面前。依然是當年那樣深邃的眼睛,依然是當年那兩道濃眉,連那嘴角的兩道弧線,也依然如舊!只是,時間沒有饒過他,鬢邊已有了幾許白髮,額上也添上了幾道皺紋。但,這些並不影響他的漂亮,靄如仍然可以感到他身上的磁力。她定定的望著他,他也怔怔的注視著她,經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沉默。靄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像是剛從夢中醒過來。「孟雷,是你嗎?你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意外!」她說,竭力放鬆自己的情緒。「我剛從美國回來,第一件事就是找尋你!」孟雷說。繼續注視著她,似乎想看穿她臉上的每一個細胞是如何組織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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