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有份新的計劃,」他打開一份草圖,「假若發展了,一定大有可為。」「又是新計劃,」小秋的丈夫問,「你要賺多少錢才滿意?」
「錢?」他笑笑,像是自嘲,也像在嘲笑別人:「我只是想做事,想把許多的夢想變成事實。至於錢,我的看法是:我不要貧窮,也不要豪富。所以,我像流水一樣的賺錢,也像流水一樣的花錢,只要賺得心安理得,花得也心安理得就行了。」「你還有未竟的夢想?」小秋說,「我認為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,事業,家庭,什麼都有!」她轉向我,解釋的說:「他的太太是公認的美人,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,美得不得了。」
「小秋就會幫我吹牛,」他笑著說,把草圖捲成一卷,扔在一邊,「不談生意上的事。」
「談什麼?」小秋開玩笑的說,「音樂?藝術?文學?」她又轉向我:「任何一門,他都是行家。」
我凝視他,可能嗎?他也凝視我。《悲愴》完了,二十分鐘早已過去,他卻沒有即時離開。走到唱機邊,他問我:
「換一張什麼?」他拿起一張,徵求的給我看,是《新世界》!我點頭。德伏札克!多年以前,有個大男孩子,曾彈奏他的曲子給我聽,唱片旋轉,樂曲輕揚,而我泫然了。
他走了。我若有所思,唱片轉不走我淡淡的感觸和哀愁。小秋送客到門外,退回來,坐在我身邊說:
「是個很奇特的人,是嗎?」
「是個很出眾的人。」我說。
「哦,是嗎?」她深深的注視我,「剛剛在門外,他問我:『那個不會用嘴說話,卻會用眼睛說話的女孩子是誰?』」
我微顫了一下。「對他的感想如何?」小秋問。
「哦,」我望望窗外,繁星正在黑暗的天際閃爍。「像一顆跌落人間的星星。」我說。
「怎麼講?」「星星掛在天空,光熠燦爛,跌落人間,就只是一塊頑石。如果你不去研究他的本質,你很可能誤把他看成一塊在名利場中打滾的頑石。」「一塊頑石。」許久沒有說話的博士突然開了口。我被他嚇了一跳,小秋顯然也吃了一驚,她大概早已忘記這位博士的存在了。一塊頑石?我望著那光禿禿的頭顱,傻愣愣的神態,一塊頑石?噢,好一塊頑石!我忍不住要笑了,站起身來,我衝進浴室,爆發了一串大笑。小秋追進來,搖著我:
「你瘋了?幹什麼?」「只是笑笑,」我說,「一個晚上認識了兩塊頑石!」
兩塊頑石?一塊在客廳裡,另一塊呢?我仰首看著窗外的夜空,星光璀璨。你,掛在天空吧,何必跌落人間?染上一身凡塵俗氣!小貓醒了。在坐墊上伸懶腰,「喵!」的一聲,跳落在地下,腳步那麼輕。來吧,小貓,我正寒苦,你何不分一些溫暖給我?彎腰捉住了它,放在膝上,輕輕的撫摸它的頭和背脊。別鬧,小貓,稍安勿躁,我不會倒著摸你的毛。乖一些,小貓!靜靜的躺著吧!第四條線嗎?他說:「你說我像一顆星星,跌落人間,卻只是頑石,我也有這份自知之明,在商業圈子裡打滾,如果真還具有苦幹『靈性』,也難免不受磨損。星星的燦爛,在於有光源的照耀,你,是我的光源!在認識你以前,我早就成了一塊頑石,既然你發現了我的本質是星星,請幫助我,不要讓我再變得暗淡無光!」噢!你會是光源嗎?以前三度受傷,早已使你成為驚弓之鳥,但,你怎麼又去「尋夢」了呢?隨著日子的消逝,你發現他的光芒與日俱增,像一粒多面的鑽石,面面都發著光。常常閃耀得你睜不開眼睛,使你滿心流動著喜悅之情,而與喜悅俱來,是不能得到的酸楚!
「我只能停留二十分鐘!」
每次他來,你知道,那只是他的「空隙」時間。下一分鐘,他要去奔波於他的事業,保護著他的家庭。噢,他是星星,是鑽石,我是光源,他卻不屬於我!可是,何必苛求呢?二十分鐘也好,兩分鐘也好,兩秒鐘也好,最起碼,這短暫的一瞬是你的,你看著他在你面前璀璨發光,感受著你內心絞痛的柔情,夠了!何必苛求!這也是一份美,一個夢。噢,好母親,別告訴我,這個夢也會碎掉!我已經有那麼多夢的碎片,別讓這一個我所戰戰兢兢堆積起來的夢也化成虛無!噢,好母親,別告訴我什麼是現實,我已經對現實那麼厭倦和恐懼。讓我生活在我的肥皂泡中,但願這肥皂泡永遠不破!
夜深了嗎?鄰居的燈光已紛紛暗滅。多寂靜的夜,多擾人的雨聲!窗外的芭蕉正迎著雨,點點滴滴。噢,真冷!那雨不像打著芭蕉,倒像打著我。「是誰多事種芭蕉?早也瀟瀟,晚也瀟瀟!」明天,我要剪掉那幾匹芭蕉葉。再也不受這雨聲的困擾!噢,這間小屋何等空寂!
蘭花的香味繞鼻而來,你陪著我嗎?蘭花?還有金魚,還有貓。「每一樣東西上都有我。」
他說過。可是,他在哪兒?花瓣上沒有他的笑,金魚吐不出他的聲音。小貓,告訴我,他在哪兒?他正混跡於名利場中嗎?現在的他,是頑石還是星星?
哦,好母親,我明白了。不是我不屬於這世界,就是這世界不屬於我!我只能擁著小貓,枯坐燈前,讓夢想馳騁於窗外。假若我能在牌桌上磨去青春,豈不是比現在快樂得多?許多年前,母親,你說過:
「真正的愛情與痛苦俱存,真正的庸俗卻藏著快樂。」
噢!母親!人必須走多少路才能體會一些哲理,而體會之後又如何呢?上次,他說:
「認識你之前,每日只知追逐名利,事業和工作是生活中唯一的目標。認識你之後,思想佔據了每日大部份的時間,反而越想越空越痛苦,這份生活,已成為無可奈何的負荷!」
噢,我是光源!帶給他的卻是痛苦!仔細思量,他不是做頑石比做星星更幸福?噢!這是人生嗎?「是誰多事種芭蕉?早也瀟瀟,晚也瀟瀟!」桌上的白紙,已塗上這麼多的線條,濃的淡的,我還要繼續塗抹下去嗎?聽!門在響,是他來了嗎?不,那只是風聲。夜,那麼寂靜,我,那麼孤獨!不,我並不孤獨,我有那麼多記憶中紛亂的線條,我還有蘭花、金魚、和貓!
但是,別告訴我,我所有的都是空的。噢,好母親!讓我再尋這最後一個夢。
七 前夜
天漸漸的黑了,暮色像一層灰色的濃霧,從窗口、門外向室內湧了進來,充塞在每一個空間和隙縫裡。鄭季波坐在客廳的沙發上,雙手抱住膝,凝視著窗外的一棵鳳凰木沉思。雖然已經到了冬天:鳳凰木的葉子好像還是綠的,但是,現在什麼都看不清楚了!那模糊的枝椏上,彷彿也籠罩著一層厚而重的霧,使那一片片由細碎的葉子集合而成的大葉,只顯出一個朦朧的、如雲片似的輪廓。天確實已經昏黑:一陣風吹過來,玻璃窗發出叮噹的響聲,鄭季波驚醒的站起身來,扭亮了電燈,下意識的看了看手錶,表上的長短針正重疊在六字上,六點半,已不早了!
「怎麼還不回來?」鄭季波自言自語的問了一句。事實上,這句話他在一小時前就說過一次了,從五點鐘起,他就在期望著女兒的歸來。其實,平常還不是天天見面,他不瞭解為什麼今天這麼渴望著見到她?或者,因為這是她最後一晚做他的女兒了。門鈴響了,他急急的跑去開門,快到門口的時候,他又本能的放慢了步子,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讓女兒發現自己正在等她。打開了門,出乎意料的只是一個郵差,是從台南寄來的匯票,又是給絮潔的禮金!鄭季波收了匯票,有點失望的關上大門,走上榻榻米。鄭太太從廚房裡跑了出來,手裡拿著一個鍋鏟,帶著點不由自主的興奮問:
「是絮潔回來了嗎?」「不是,是郵差送匯票來,四弟給絮潔寄了兩百塊錢禮金!」「啊!」這聲「啊」用著一種拉長的聲調,微微的帶著幾分失望的味道。鄭季波望著太太那矮矮胖胖的身子,那很善良而缺乏智慧的臉孔,以及那倒提著鍋鏟,邁著八字步退回廚房的神態,忽然對她生出一種憐憫的心情。不禁跟著她走到廚房門口。廚房桌子上堆滿了做好的菜,預防冷掉和灰塵,上面都另外蓋著一個盤子。鍋裡正好燒著一條大鯉魚,香味和蒸氣瀰漫在整個廚房裡,鄭太太忙碌的在鍋裡下著作料,一面抬頭看看他,有點不自然的笑了笑,似乎需要找點解釋似的說:「紅燒鯉魚,絮潔頂喜歡吃的菜,孩子們都像你,個個愛吃魚!」他感到沒有什麼話好說,也勉強的笑了笑,依然站在廚房門口,看看太太老練而熟悉的操作。魚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裡,帶著幾分誘惑性,他覺得肚子有點餓了,鄭太太把魚盛進了碟子裡。魚在碟子裡冒著熱氣,皮燒得焦焦的,灰白色的眼珠突了出來,彷彿在對人冷冷的瞠視著。